“要當知道無絕續,人具隻眼雲耳。”【德業儒臣前論】


    建安元年六月初一。


    長安城郊,覆盎門南。


    這天依然是晴空萬裏,陽光普照,六月初夏的天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炎熱。天地就像一個蒸籠,每個人都汗流浹背,額頭才拭去的汗水沒過多久又開始匯聚起來,這種天氣下,連說句話都仿佛能要人半條命,何況是夏蟬似乎不受炎熱天氣的影響,依舊在樹上噪聲不斷,更是令人心煩。


    旱情的蔓延,絲毫沒有因為靈台是溝通天地之所而有任何避讓。在頂層正中最大的一處屋子裏,一個身體單薄的少年正跪趴在地上,以一種極不雅觀的姿勢抬頭窺視著一台碩大銅器的底部。


    這尊儀器紋飾精美、滿身劃痕的銅器,像是一尊剛出土的藝術品靜靜地立在正中。


    盡管看了無數次,少年仍毫不吝嗇對地動儀的讚美,他臉上流淌著汗水,也顧不得去擦,任由汗水從臉頰劃過,將地上的灰塵沾到臉上,顯得狼狽又邋遢。


    “德衡。”一個年紀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走了過來,手上提著一隻食盒。他看了幾乎是五體投地、將頭伸進銅器底部的少年一眼,說道:“你怎麽又趴地上去了?”


    馬鈞聽到身旁有人,兩手往地上一撐,身體立時便倒退著爬了出來。他灰撲撲的站了起來,來不及擦手,笑著對眼前這人打了個招呼:“子堅,今日又麻煩你了。”


    那名喚作‘子堅’的年輕人名叫張固,南陽西鄂人,是原河間相張衡的孫子。自從皇帝創建格物院以來,便四處使人尋求心思巧妙的人才、匠人,又下詔書搜尋遠在南陽的張衡後人,好在張衡去世不過五十餘年,子孫尚存。曆經一番波折,終於在西鄂鄉下找到了窮困潦倒、不得不親耕畎畝的張固。


    “朝廷征召我來是為了修複地動儀,可惜我未承家學,不僅什麽忙也幫不上,還白領一份太學與格物院的祿米。若是連送食都算麻煩,那我還是回去種田好了。”張固皮膚黝黑,有一種鄉下農夫特有的樸實無華,他將食盒放到台階上,兩人背對著地動儀坐下,並給馬鈞遞過去一張手絹。


    他說的倒也是實情,張衡宦海浮沉一生,起起伏伏,一身所長不被上位者看重。他的子孫因此也沒有用心研究張衡在技術、科學上的成就,反倒一心鑽研經學,隻可惜得罪了宦官,黨錮之禍的時候被人牽連,直到孝靈皇帝解除黨錮,南陽張氏這才緩過一口氣。


    但黨錮解除沒有多久,隨著孝靈皇帝駕崩、董卓入朝擅權、關東方伯起兵勤王等等,尤其是後將軍袁術與長沙太守孫堅屯兵南陽,以南陽為大本營,不修法度,四處鈔掠以充軍資。南陽許多豪強大戶都慘遭毒手,尚未恢複元氣的張氏也因此家破人亡,不僅人財兩空,就連家中視若珍寶的經書典籍也付之一炬。


    如果不是皇帝經人提醒才想起來張衡生活的時間離現在不遠,並下詔征求後人,窮困潦倒的張固恐怕還在躬耕隴畝,或者是早早南下襄陽投奔世交了。


    隻不過可惜的是這麽一來,張固根本沒有學到張衡流傳下來的半點技藝,好在他還年輕、又有一定的天賦,在格物院這個合適的環境裏學著,終有一日會大放光彩。


    “韓公那麽喜歡你,你舍不得。”馬鈞如今經過練習,除了要發表長篇大論、或者嚴肅場合以外,很少會有口吃的毛病了。他打開食盒,從裏麵拿出碗筷大口吃著飯菜,他不屬於靈台的屬吏,至今也沒有一個正經的官身,充其量隻是跟張固一樣是太學經營科的學生,在學業之餘偶爾來一趟靈台研究地動儀。


    由於他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修複地動儀,起初靈台上至靈台令劉琬,下至普通小吏都對他十分親近,就連秘書郎王輔也時不時的過來看望。等到馬鈞這半年來一事無成,皇帝也再沒提過這件事,眾人的態度這才漸漸冷了下來。對於人情冷暖,馬鈞見慣了也就不以為然了,反倒是新交的好友張固卻是一副憤憤不平,時常在給馬鈞加餐的時候抱怨幾句:


    “他們不關心你也就罷了,王輔也不來?這小子不把你當友人看待的麽?”


    馬鈞搖了搖頭,先是咽下一口飯,輕聲說道:“秘書監的日子可不清閑,整日裏都要待在國家身邊,退值回家了也要招待賓客,哪有閑暇出城見我?”


    “可你又不是常在靈台,你平日裏可都是在太學呢。”張固一臉不信的說道:“王輔的啟蒙恩師正是太學的明經博士,你敢說他從未踏入太學一步?”


    馬鈞兩眼放空的看著前方,默默的喝了一口飯碗底部的湯汁。


    張固被對方這副置若罔聞的樣子氣到了,忍不住說道:“咱們經營科的先輩遊君,你記得麽?他說他前不久還曾在城外遇見過王輔,說是王輔帶著一幫人巡視學田、水利,姿態極高……”


    “這不正說他事務繁忙,抽不出空暇麽?”馬鈞立時說了一句。


    “你……”張固被馬鈞噎了個夠嗆,見馬鈞這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他隻好悶悶的說道:“話我可都說了,王輔輕浮放肆的性子那可是出了名的,以後縱然會對你的仕途有所助益,那也是各得其利……你自己多留些心吧。”


    在技藝、數算等方麵有許多話說的兩個人,一旦談到王輔就會把氣氛弄僵,張固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對這些門道看得清楚,隻可惜馬鈞性子老實耿直,總是轉不過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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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冷了半天沒說話,馬鈞剛把吃完的碗筷往食盒裏一放,正要再次道謝,忽然背後傳來一聲清響,像是鼓槌敲擊鍾鼓、又像是巨石跌落深潭:


    ‘鐺’


    馬鈞與張固被嚇得渾身一抖,尚未反應過來,半個拳頭大的銅丸便從兩人之間的一張龍嘴裏吐了出來。那新鑄好的銅丸還渾身散發著圓潤的光澤,不知是擺放失誤還是計算有誤,銅丸沒有按原有軌跡落入蟾蜍嘴中,反而是正好砸到馬鈞剛整理好的食盒裏去了。


    木製的漆食盒登時被銅丸砸的稀爛,馬鈞與張固兩人像是被銅丸砸到了一樣蹬腿往地上一撲,一人看著那尊猶在顫抖著發出餘音的地動儀,另一人則是看著那隻圓溜溜的銅丸慢慢的滾動。


    “你、你、你修好了?”張固被嚇得話都說不全了,結結巴巴的質問道。


    一邊的馬鈞也沒好到哪去,他像是被嚇傻了一樣,不確信的說道:“我、我什麽都沒有動啊,我就隻是將它裏麵那根的立柱擺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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