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悉邪,不能自知。帝王一人,雖有萬人之德,獨能如是何?”【五事解承負法】


    張魯已有了些悔意,剛才這番話其實是《太平經》裏的論點,當年張角就是靠著太平道掀起叛亂,如今他居然敢當著漢家天子的麵講述‘反書’……幸而皇帝沒有讀過《太平經》,不然自己可能要橫著出未央宮了。


    他心裏已有了退縮之意,可聽皇帝饒有興趣的語氣,卻不甘放棄這麽好的機會,於是狠下心來說道:“先人有功,後人行惡還可得善;而先人有過,人行善反會得惡。如今災異頻仍,是中古以來,政綱缺失之故。災變萬種,不可勝紀,此等積久複久。愚人無知,反以怪罪當時之君,以責當時之人,豈不冤結?”


    話一說完,張魯便戰兢的等待著答複,皇帝沉默了許久,就在張魯一顆心都被提起來的時候,方才說道:“宦寺之禍,起於孝和,後繼之君疏於治亂,以致孝桓、孝靈以來,政多缺失。如今輾轉承負,卻傳到了我的頭上,恐怕這就是為什麽說‘禍福不在善惡,善惡之征不在禍福’的緣故吧?”


    張魯心裏一突,險些癱軟在地,當他聽見皇帝說‘承負’二字的時候,就已經覺得不妙了,這說明皇帝看過《太平經》!


    ‘承負說’是《太平經》針對東漢中後期的社會危機、以及頻發的災異所提出的一套理論體係,它認為人們行善或行惡均可以傳承給後代,多發的‘災異’也不一定是當時之君失道的結果。這是承繼‘天人感應’說逐漸不適應當時的需要、屢被世人質疑之後,對其進行修繕補充的新理論。


    但它到底是造就了太平道的教旨,皇帝為什麽會對這卷書有所涉獵?難道說……


    張魯越想越覺得不對,心裏隱然有一個驚人的猜測,卻想也不敢往下想。


    “你不要想岔了。”皇帝冷漠的語氣給張魯澆了一盆冷水。


    張魯身子一抖,低聲道:“臣不敢。”


    皇帝見狀,嗤笑了一聲,道:“邑侯杜及樸胡等七姓夷王、部族皆已遷至三輔,習我漢家風俗與教化,蜀地五鬥米道信徒也大致遷入隴右等郡。你在長安也有些時日,與彼等昔日治頭、祭酒可還有往來?”


    “罪臣不敢!”張魯驚懼道:“罪臣當年受駱曜等奸人蒙蔽,意圖據地自守,孰料此舉違逆天道。幸而得遇王師,使罪臣醒悟,如今蒙受國家寬赦,罪臣自當改革本心,豈敢再有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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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場麵一時靜了下來,桌案上小巧的博山爐垂直地冒著細煙,堂塾裏飄著清香。


    張魯在漢中治理數年,設義舍、寬大刑罰,當地漢夷皆便宜心悅。皇帝對這個治理理念頗為好奇,但此時看張魯膽戰心驚的模樣,知道還不是繼續深問的時機,作為一個宗教領袖,皇帝絕不會將張魯就這麽白白的拘禁在長安城,而是要找到合適的位置讓他發揮出更大的效用比如說西域,相較於後世的綠色,以及數百年後由此東傳、盛行的佛教,當地有個經過改造後的本土宗教更符合朝廷的利益。


    當然這一切都還很長遠,要想徹底紮根西域,除了軍事與政治上的舉措以外,經濟與文化也是不可或缺的軟實力。皇帝打算現在開始未雨綢繆,他已經在太學屬下新設了一個宣化科,專用於向歸附內地的異族宣揚漢文化,使其徹底同化,此次歸附來的巴郡夷人、人,以及在並州的南匈奴,都是宣化科的試點。


    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就是皇帝向外開拓的時候了。


    “回去以後,多想想今日為何要詔你來,等想明白了,再上奏疏與我。”皇帝擺了擺手,示意對方退下,奈何張魯始終低著頭,沒有看見皇帝的動作,還是穆順在門外眼尖,出聲催促了幾句。


    張魯這時才行禮告退,趁著起身的功夫,他飛快的看了皇帝一眼,隻見這個幾乎以一己之力收複半壁江山的皇帝竟是出奇的年輕,十四五歲的模樣,麵皮白皙,下頜有點尖,顯得清瘦;那一雙劍眉和飽滿的額頭,卻帶著少年人鮮見的沉著與剛毅。姿顏雄偉,也勿怪乎會有這般功績,張魯心裏愈加懾服,不等皇帝察覺,便立即移開目光,匆匆告退。


    直到張魯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皇帝這才展開手掌,露出其中久握的玉印。其身後的桌案上除了那隻焚香的博山爐以外,還有一方印泥,以及一張白紙。紙上鮮紅的印著六個篆字,並列兩排,上書:‘陽平治都功印’。


    這方玉印相傳是天師張道陵所製,不僅象征著教內權柄,在後世之人的眼中,被口口相傳,成了能夠克製鬼神的法器。此時這件‘法器’好端端的躺在皇帝的掌心,皇帝想起後世的種種傳言,又看了看這塊樣式平凡的玉印,不免有些好笑:“是以訛傳訛,還是有意附會,到底不得而知。”


    他將這方玉印重新放回桌案上,另一邊穆順悄然又走了回來,輕聲道:“陛下,靈台令求見。”


    皇帝心中立時想到,這是祈雨的日子推算好了:“宣。”


    果然,劉琬入內見禮之後,說的就是此事:“陛下,經由靈台候風、候氣待詔日夜司候,終不負詔命,推得祈雨時日。”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小心說道:“三五日內,必有雨下。”


    按照皇帝在後世所知的常理,七月上旬就該有東南季風北上進入華北乃至於東北地區,可如今小冰河期引起氣候反常,很多自然現象不能遵照常理,所以往年七月上旬就該來的雨季,一直到八月中旬才姍姍來遲。


    不過,事關朝廷的威信與皇帝的顏麵,這等事還得萬分謹慎為好,皇帝問道:“靈台是如何探知的?”


    劉琬坦言道:“靈台待詔除了依往例司候以外,又奉陛下先前之諭,暗中查訪十數名以往每逢陰雨之前、便會骨節酸痛的人。此番彼等大多皆有酸痛之兆,又與靈台司候所得若合一契,是以臣敢斷言,近日內必有雨下。”


    皇帝這才心安,可惜此時尚且沒有測量大氣壓的氣壓計,不然測算天氣會更準確,穩妥起見,皇帝說道:“那就取個整數,定為八月廿日好了。”


    劉琬自無不可,其實他心裏也是沒有底,能穩妥些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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