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生可畏,來者難誣,恐吾與足下不及見也。”【與吳質書】


    曹操似乎沒有感受到李整忐忑的目光,顧自盯著李典,像是被對方聰明人的樣子所吸引,忽然笑道:“孔子曾說‘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我看你小小年紀,倒不像是不懂規矩、亂放厥詞之人,你有什麽見解,當著諸位將軍、前輩的麵,大方說出來。”


    李整見曹操沒有怪罪之意,暗自鬆了口氣,回頭瞪了這個從弟一眼,說道:“以你的身份本輪不到你說話,如今幸賴曹公寬宏,你還不謝恩?”


    “謹謝曹公大量。”李典從李整身後走了出來,先向曹操抱拳行禮,再環圈對諸將作揖,態度不卑不亢,既不膽怯、也不倨傲,讓不少本來心存輕視之人頓時改觀。隻聽李典朗聲說道:“在下前日隨兄長巡視四周,察其深林之北有大堤,不知是何代所挖,經年災荒,官府久已失修,致使野草漫溝,鄉人漸忘。此堤靠近我軍屯營,又在深林之旁,若是藏兵於堤裏,再顯露千餘兵馬於堤外誘敵。臧洪、陳宮等人屆時自謂識破林中伏兵,必然不備,入我伏中。”


    “後生可畏,吾衰矣!”曹操不待眾將有所反應,當即拊掌笑道。


    這顯然是認可了李典的計策,於禁等人略一思忖,也深覺其中奧妙,不由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同時也對李整、李典兄弟二人今後的前程抱有可觀的態度。


    果然,陳宮了解曹操,曹操更了解陳宮。就在第二天下午,臧洪與陳宮二人帶領萬餘兵馬趕至,見到樹木幽深,而林子北部又顯露一支兵馬,陳宮當時便起了疑心,對臧洪說道:“曹操譎詐多計,當年進討青州蛾賊也是屢設奇伏,晝夜會戰,如今當要小心再三。”


    臧洪也曾聽過曹操的事跡,他不敢怠慢,輕聲問道:“我觀其營中旌旗招展,不知其兵馬詳數,確實要防有詐,公台可有良計教我?”


    陳宮四下裏望了望地形,說道:“天色已晚,不如今日暫且退兵數裏,監視林中動向。待到明日複來,或繞其道北,或待其夜晚退兵。曹操一計不成,必然會再思它策,屆時早些進發,讓他來不及下決斷。”


    臧洪治民有術,卻不擅軍略,但他卻最善於納諫,此時他看了看從酸棗會盟便跟隨自己的幕僚、東郡郡丞陳容,想征求他的意見。


    陳容思索片刻,向臧洪拱手道:“屬下附議。”


    臧洪目光一閃,這才沒有疑慮,點頭道:“善,就依公台之議。”


    由於田芬懼怕曹操用兵之能,不敢與其正麵接觸,又見勢不利,早就尋了個調度河北糧草的借口跑回東郡鄄城去了,留下臧洪統率部眾。陳宮本就看不上田芬,更是欣悅於臧洪聲名與德能,拱手應命。於是臧洪帶兵一口氣退後十裏紮營,連夜豎起營寨、生火造飯,前方本以為有伏兵的林中卻沒有探聽到絲毫動靜。這讓陳宮很是疑惑,一時摸不準曹操的脈絡,見他目前也拿不出主意,臧洪遂寬慰道:“此事暫且擱置,待明日一早,自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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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後便讓陳宮退下休息去了,而陳容卻被留了下來,他起身離席,坐到離臧洪最近的下首。兩人相顧沉默了一陣,陳容說道:“府君近來多憂思,可是還在想當日李乾的遺言?”


    “誒!”臧洪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不知道,自從聽命於袁氏以來,我是越來越迷茫,就像是從大路上一腳踏進迷霧之中,難辨方位。”他疲倦的看了一眼陳容,說道:“我這到底是為了袁氏打仗,還是為了朝廷?這道義,究竟在哪一邊?”


    陳容先是一驚,隨即遲疑了一瞬,說道:“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世代忠於朝廷,袁公更是討董會盟之主,荷天下名望。追隨袁氏,不正是追隨朝廷麽?曹操欺淩兗州刺史、侵犯他州、私相辟任僚屬,種種不法情事,府君此舉正是順應人心、符合道義。大戰在即,還望府君靜下心思,暫不論其他。”


    臧洪是個恪守道義、忠信到極致的人,他當年隻是一介小吏,因為聽聞董卓在朝廷倒行逆施、廢帝擅權,就敢說去主官起兵,並親自登台歃血,主持盟誓。要知道在那個時候,他做的是一件‘造反’性質的事業,諸侯都擔心事情不利會對自己造成嚴重後果,不敢出頭做主持人,隻有臧洪毅然決然的站了出來。直到後來,袁紹趁勢而起,他便將盟主的頭銜讓了過去,並甘當下手,因為那時的他認為袁氏是大漢的希望,跟著袁氏,就是為了大漢的未來。


    可如今的這一切都猶如一場幻夢,不僅是被李乾死前的駁斥所振聾發聵,更在很久以前,在看到袁紹未有對朝廷有任何恭敬之心、甚至還紛傳天子血統不正的謠言時。他才發現袁氏早有禍心,而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在為虎作倀,自詡道義忠信,卻做著反抗朝廷的事情。


    心理上造成的衝擊比身體上受到的創傷更痛苦,自從李乾死後,臧洪這幾日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未料到我奔波的這三四年,竟然都在做一件我最為不齒的事情……若非顧念著故主張君的情誼,不忍置其於死地,此戰,我真恨不得自縛於長安!”


    “府君萬不可做如此想!”陳容急忙勸道,其實他又何嚐不知臧洪眼下正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既想回頭,又回不了頭。若是現在棄袁投曹,那等若是親手害死當初征辟、舉薦自己的故主張超,這與臧洪所奉行的忠義大為相悖;而若是繼續這麽做下去,那他將與朝廷越來越遠,日後青史上必逃不過一個‘叛賊’的字眼,這同樣不符合臧洪的道義。


    所謂忠義,到底是選擇皇帝與臣子之間的大忠、還是選擇主君與僚屬之間的小義,對後世人來說並不是一個值得談論的問題。但對於這個時代尊奉‘君臣之義’的人來說,直接的征辟關係比與皇帝的間接關係更為緊密,是故這個選擇,也比讓人直接選擇生死還要難受。


    臧洪痛苦的閉上了眼,擺了擺手,道:“姑且,看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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