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莊子·齊物論】


    建安三年六月。


    皇帝帶領南北軍等步騎四萬人離開雒陽,前往陳留,在之前,由於駙馬都尉周瑜的請命,皇帝嘉其勇義,詔拜奉義校尉,趕赴徐晃帳下,聽從調遣。隨後,又拜殿前羽林郎張繡為建忠都尉、宗親劉曄為前將軍行軍長史,一並入汝南軍前效力。


    大軍行次道中,先期奉命往徐州攻打呂布的曹操也已離開兗州,除了本部兵馬以外,兗州諸多郡縣、府庫、官吏僚屬全部移交給了朝廷接管。這是曹操將後路托付,表示忠心的方式,除此之外,他還將自己的親屬家眷也一並留在後方,疏請任‘天子驅策’。


    皇帝見到曹昂後,稱其身姿,對左右笑說道:“曹操有子如此,我哪裏舍得困其步?”於是拜為軍司馬。不久,揚威將軍樊稠率兵攻打白馬、濮陽,殺袁紹所置別部司馬韓定、趙睿等將,就駐當地。


    此時皇帝也軍至廩丘,濟陰太守吳資、任城相畢諶、兗州治中從事毛玠、從事滿寵等人紛紛趕來朝見。皇帝特開一席,臨時召見,席間,皇帝對吳資等人說道:“久聞諸君之名,今日一見,果真不凡!大軍所經,兗州將為戰土,其民前遭黃巾、後遇叛逆,休息日少,我實哀之。等此戰過後,兗州毋收三年田賦口算,以為修養之用。”


    一來就免去三年的田稅與人口稅,利於本地豪強之餘,更有利於普通黎庶。漢代田賦稅率低下,三十稅一的稅率根本用不著地主豪強交多少稅,但這畢竟是朝廷施恩惠於兗州的措施,表現皇帝對兗州的重視程度。


    畢諶、毛玠等人都不勝欣喜,連連稱讚。尤其是先效忠曹操,又潛逃歸鄉,最後被曹操寬宥重用的任城相畢諶,他自覺已為曹操疏離,此時見了皇帝,奉承愈加用心:“陛下經營關中數載,朝廷富強。如今親率大軍,征討不臣,曆述前代,唯光武功業可比!”


    “說來也巧。”皇帝最喜歡有人拿他當光武皇帝、象征天命所歸,因為宣傳造勢不僅要靠自己,還得靠別人口口相傳、潛移默化:“我幼時曾封國陳留,如今又過陳留,可不是時運輪轉,冥冥中自有天意?”


    眾人一聽,都覺得是這個道理,天下崩壞始於孝靈皇帝駕崩,孝懷皇帝繼位、皇帝受封陳留;如今皇帝又回到最開始的地方,這不就是應天命終結亂世的意思?


    想到董承死後,十二歲的皇帝親臨政事,不出五年就重塑威權,振興關中,還打造了一支精銳無匹的南北軍。如今十六歲的皇帝眼看就要在二十歲前完成中興漢室、這個無數先帝先賢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標。


    兗州諸人不禁都有了一個與關中朝臣共有的想法:當年若是孝靈皇帝死後,直接由皇帝繼位,那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


    歎服之餘,荀攸也在旁漠看著這些初次朝覲就為皇帝所折服的兗州人,如果不是刻意去想,誰都會下意識的忘記皇帝的年齡。皇帝籠絡人心自有一手,他與賈詡非必要時也不用在一邊說上什麽話,隻是荀攸看到眼前這副場景,仍是會想荀彧若是在這裏,是否也會一如他們般驚歎?


    這個時候傳來河北軍報,原來袁紹得知朝廷東征,為了取得道義上的支持,先一步擁立平原王劉碩稱帝,三讓三請之後,劉碩在南皮草草登基,孝崇博園貴人馬氏為太後,袁紹為大將軍,改年號興平。


    皇帝聽到年號‘興平’的時候簡直啞然失笑,不過旋即他就要把精力投入到新一輪的軍事部署中去,因為袁紹已經‘奉詔’統領河北兵馬南下,由東郡前往倉亭津,意圖占東阿,攻東平、任城,直插曹操後背,與袁術、呂布會戰徐淮。曹操麵臨著腹背兩處壓力,徐州一丟,局勢立刻失衡,二袁合流,場麵勢必難以收拾。剛剛氣勢如虹的局麵,重又將變得處處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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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此事牽涉朝廷的大戰略,一幹兗州官員不好進言,隻待皇帝與賈詡、荀攸等人最後抉擇。


    夜已經很深了。


    從高高的易京高樓上往城中看去,月色下的易京便如一方局勢分明的棋盤,在白與黑的光影中界限分明。遠處的幽暗街巷裏隱隱透出昏黃的光來,夜風微涼,穿著寬袖深衣的儒士在樓上俯瞰,風扯著他背後的衣擺緩緩飄動。


    背後忽然傳來鏗鏘有力的腳步聲,一身重甲的公孫瓚拾級而上,當他看到那蒼穹中的月亮以及月下的老人時,突的一愣,旋即下意識的行禮:


    “盧……盧師。”


    “我記得以前與你談《太史公書》,說到紂王兵敗,倉皇登鹿台,著其寶玉衣,慷慨赴火而死。”滿頭白發的盧植沒有回頭,漫不經心的說道:“在最後的時辰,紂王就是站在朝歌的最高處,低頭看著自己的城池。”


    盧植轉過身來,蒼白的鬢發間是公孫瓚熟悉的眉宇,讓人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師徒坐而論道的日子:“如果有史官流傳,他應該會高歌一曲吧?”


    公孫瓚從見到盧植的第一眼起,就知道眼前的這一切是個夢了,他語氣愈自然了些:“盧公從不喜歡桀、紂,今日又是怎麽一說?”


    “據說這裏是整個易京最高的地方,高逾十丈,圍塹十重,幾乎不可摧毀。”盧植答也答得漫不經心,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答非所問:“這是你的城。”


    “盧公……”公孫瓚覺得有些不吉利。


    “真安靜啊。”盧植笑了,他的笑容很溫和,如春風般和煦,卻帶著毫不留情的嘲諷:“可它怎麽會安靜呢?袁本初就在城外,戰火一日未熄,你心裏時刻擂著金鼓。你就是一隻關在籠中的猛虎,怎麽能死在自己的籠子裏?”


    “盧公。”公孫瓚想說袁紹前些日子擁立平原王為帝,現在早已帶領大軍南下了,易京周圍的主將是袁紹的兒子袁熙,乳臭未幹的小子,他早就琢磨著突圍了。可話到嘴邊,他又閉了嘴,帶著不服輸的眼神盯看著盧植。


    盧植不以為的笑著,他伸手攬過公孫瓚的肩膀,與他並立城頭:“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將劉寬當作恩師,畢竟我隻能給你授業,仕途經濟一事,實在不如劉寬對你的栽培。但我最後要教你一句‘不是誰對你好,誰就是好的’。”


    公孫瓚莫名其妙,剛要說話,便覺腳下一震,高大聳立的巨樓轟然倒塌,無數磚石梁木從天而降,陰影遮蓋了月色,將跌落下去的公孫瓚狠狠覆壓下去。


    在跌落的最後一刻,公孫瓚眼前失去了盧植的蹤跡,隻見一塊寫著‘薊城’的門牌重重的向他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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