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道德經·第十五章】


    徐晃以五日之期激勵將士攻破壽春城,俘獲袁術,徹底結束了淮南戰事。得聞消息後,孫策即刻從合肥出發,趕往壽春謁見徐晃,為了表示誠心歸附,他身邊隻帶了數百人馬,親信也隻有呂範、陳武、張昭、秦鬆等人。輕車簡從,很快便抵達壽春城下,聽說徐晃正忙於整編裁撤袁術的二萬餘降兵,無暇邀見,隻派了周瑜出麵接待他,這正中孫策下懷。


    孫策昂首騎在馬上,撥眾而出,走在隊伍的最前麵,就連呂範等人都錯他一個馬身。此時天空開始落下細雪,他穿著一襲輕甲,沒有披蓑衣,也沒有護衛為他撐傘,全身被細雪蒙上一層白氈,在雪中瀟灑而來。


    周瑜本在心中無數次的想過該如何麵對孫策,可直到對方真的來了,他才發覺一切的心理準備都是徒勞。顧不上對同行的關平說一聲,周瑜便下意識的催動坐騎,往孫策快速行去。


    “周校尉。”關平突然叫住了對方:“君侯有話要在下問你。”


    周瑜在馬背上轉頭看向關平,他的神情自然而又恬淡,眉頭舒展,目光深邃得猶如一方淵潭,紛飛的細雪都沒有攪動他的表情。


    關平清了清聲音,一字不漏的轉述道:“‘忠與義,譬如熊掌與魚,若隻能得其一,則如何?’君侯相信以周校尉之智,必能二者兼得,不負人望。”


    “謝君侯教誨。”周瑜正色肅容,恭敬的拱手道,接著,又撥馬往孫策方向走去。


    關平靜靜地看著兩人走在一起,執手相對,什麽也沒有多說,轉身便走了,仿佛隻是一個匆匆過客。


    “公瑾!”孫策沉聲說完,立即翻身下馬,對周瑜深深的揖道:“都是我的不是,讓你受委屈了。”


    周瑜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低下頭看著孫策仰起的麵孔,隻見孫策目光真誠,肅立雪中,經年的獨當一麵使他漸漸養成了大將的風度。細碎的雪花飄落在他高挺的鼻梁、眉骨上,勾勒出的輪廓像是山岩一般硬朗:“我沒什麽委屈好受,隻是天下事不易,你如今方才知道了吧?”


    孫策心裏一突,似乎感到有些不對勁,他提起精神道:“是啊!沒有公瑾,我幾乎時時赴蹈險地,現在你我重歸舊好,我也就不怕了,也該你我攜手做些大事了!”這時,他眼中才閃過一絲熟悉的調皮,令周瑜覺得心裏一熱,又好似回到了從前。


    周瑜無奈的笑了笑,示意孫策上馬,兩人並肩行著,由周瑜將其帶至一處營地:“君侯近日事繁,托我暫留你在此休息,等雪停了再見你。”


    “正好,我也有許多話要與你說,你不知道,自從你我分別以後……”孫策將要言說,卻被周瑜給打斷了。


    “我都知道。”周瑜回轉過身時沒有看到關平的身影,眼神變了一變,繼而溫和的對孫策笑笑,緊了緊手中的馬韁:“我都看在眼裏的。”


    孫策知道自己是覺得哪裏不對了,周瑜對他太客氣了,客氣到這次迎接他都不像是故友重逢,而像是公事公辦。他頓時慌了神,連忙抓住周瑜的馬韁,急道:“公瑾,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這是什麽話?我為何要怪你?”周瑜好笑的回過頭,莫名其妙的看向孫策,眼神逐漸變得認真起來:“要怪你,還會來搭救你麽?”


    孫策抓著對方馬韁的手緊了又鬆,輕聲道:“是我孟浪了。”


    “伯符經了一番曆練,人也沉穩了。”周瑜忍不住誇了一句,神色如常,又低聲道:“君侯已向陛下奏報此間戰事一畢、伯符與黃祖、蔡瑁等人將往何處調派。若我所料不差,過些日子就會有眉目了,這次你隻帶數百人來此,足見誠意,我想,事情或大有便宜。”


    孫策立時精神起來,周瑜既然樂於跟他談這些,就說明對方還是願意為他著想的,剛才的怪異感隻在心頭掠過一次,轉瞬便被他拋之腦後。兩人結伴回到安排好的營帳中,孫策正式向周瑜一一介紹了張昭、秦鬆等人,彼等都是江淮名士、慕名已久,周瑜心裏感慨孫策這些年勢力發展之快,又聽到孫策還有一些文士武將尚在合肥軍中,不免想到,若是孫策當初與自己同行入長安,充其量隻是太史慈這樣的帶兵將領,豈會有現下這般氣象?


    兩人內外合作,整合江淮豪強,建立以周瑜為核心的江淮勢力,這是周瑜一開始的目標。廬江周氏雖是揚州少有的公卿之家,但要想領袖群豪,仍需付出不少努力。所以周瑜選擇搶在其他江淮豪強的前麵,事先趕往朝廷打開局麵,又留孫策在江東發展。


    如今周瑜押對了注,朝廷大軍南下征討袁術,那些落後一步的江淮豪強要想在朝廷治下繼續保證現有的利益,勢必要主動向周氏靠攏,甚至以其為主。世上不僅是有汝潁士人,更還要有揚州士人的一席之地。


    想起當初為自己製定的宏圖,周瑜胸中的煩悶頓時散去,精神也為之一振,很熱情的與張昭等人互通姓字。


    這些人久居孫策幕中,如今投靠朝廷,自然要借助周瑜的幫忙才能在朝廷中謀得一席之地,所以與周瑜說起話來多有諛詞。而在這些人當中,早有聲名的張昭就愈加顯得不卑不亢了,他是徐州彭城人,年過四旬,為人精明幹練,博覽眾書,與東海王朗等人相善。現如今王朗是漢中太守,靠著往日的關係,張昭完全可以自謀出路,所以麵對周瑜,他的態度便很從容了:“周郎果然卓爾逸群,非常人之相,老夫可是聽聞已久了。”


    “豈敢。”周瑜恭敬的對張昭躬身道:“張公才是士人賢者,小子如何能及?”


    張昭客氣的擺擺手,但隻說道:“如今東南已定,我等戴罪反正,亦不枉稱漢臣。隻是東南再無戰事,而淮南雲集之兵幾有十萬眾,朝廷勢必有所裁撤,不知周郎可有什麽聽聞?”


    他旁敲側擊的打聽著,說是問孫策、黃祖這些軍隊是否會在戰事過後遭到改編,其實還是在問自己等人將何去何從。這個問題雖然周瑜適才已經給出了官方的答案,但張昭等人仍是想從周瑜這裏打聽出一些小道消息,畢竟說是由皇帝決斷,但徐晃給出的建議也必然會存在一定的影響。


    孫策也是目光灼灼的看著周瑜,對方剛才大庭廣眾之下自然需要那麽說,如今在私底下,周瑜是否與他交心,似乎成了對方是否依然與他親密的佐證:“江淮事事一如公瑾所述,我也盡辦置妥當,隻是公瑾之前說的去處,是什麽意思?”


    “淮南大患已除,但伯符等來附之兵該置何處,仍需再議。”周瑜看了張昭一眼,對方心底看來還是存了一點情誼,說話間雖有為自己打算,但也沒有將孫策盡數拋開:“兵馬定然是要裁弱取精的,君侯近日招徠數萬袁氏降卒,也是要先裁撤精簡。以後此間的糧草將大為縮減,調撥至河北,軍兵也是同樣。”


    “裁撤的兵馬將如何處置呢?”呂範發問道:“伯符麾下皆是江東子弟,彼此親朋,若是措置不當,豈不徒生怨望?”


    “這些年袁術暴虐荒侈,江淮水旱連年,閭裏空盡,人民相食。彼等所裁之兵,大可就地屯田,以資軍實。”這其實不算什麽機密,屯田是皇帝親政伊始就開始推行的政策,從朱儁治下的河南到潁川、汝南,漢軍每到一處,都會聚集流民,開墾荒地屯田。直到現在屯墾無數,每年獲糧上百萬不止,這也是皇帝有底氣同時開辟多處戰場的緣故。


    屯墾淮南是早已定下的策略,短期內是為了支持河北,長期卻是為大規模征討山越、開發交趾打下堅實的基礎,周瑜心裏轉動著念頭,淡淡說道:“軍屯正好可使部分將校有安置之處,不至於閑置,也有一份軍職榮養。如今據戰報來傳,天子領兵大勝,袁紹逃往渤海,河北之戰將接踵淮南而後勝,我想,今冬酷寒,鄴城未克,大軍又需集眾休息。收並全功,如何也要等到明年春後,或是夏末方畢。屆時淮南屯田若有小成,也不妨能在轉運一途蒙獲封賞。”


    言外之意,是孫策可以用這個說辭安慰那些被裁出一線的將校,以免那些渴望建功的人失望之餘從此懈怠。孫策點了點頭,對周瑜的話言聽計從:“屆時我自會督促諸將,配合行事。”說完,他又道:“袁紹眾軍雲集渤海,朝廷到時可是要集結各方兵馬,一舉進討?那我……去往何處最好?”


    如果去河北,固然能再立大功,興許還能得到皇帝青睞,但這樣會使自己從此遠離江東,對江東的影響越來越薄弱。可如果仍留在江東,眼前又似乎沒什麽事情可做。這是孫策猶疑的事情,也是周瑜同樣在思慮的事,他皺著眉頭:“還是那句話,是去是留,都要看天子的意向。若天子樂於促成你我在淮南行事,自是能留,若是不願……”


    “這事情有變化?”孫策眉頭一皺,對其他人擺了擺手,呂範、張昭見狀,一個個知趣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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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周瑜淡淡看了眼四周,輕聲道:“劉子揚好歹與伯符共事一場,可他今日卻不說來相迎,更無一句話托我轉述,可見此人是不敢與伯符走得太近。此人是淮南名士,胸有才智,足以代替我收服揚州人心。”


    他二人聯手團聚江淮士人,自成一股勢力的計劃在孫策看來幾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完全沒有想過劉曄會從中對此造成巨大威脅。但是以孫策對劉曄的了解,他不得不相信結好豪強的事周瑜做得到,劉曄也做得到,他下意識的反駁道:“怎麽可能,他是宗室!”


    “不要小覷皇帝的心胸。”周瑜提醒道:“對於有才能的宗室,天子往往是用大於防,劉曄在淮南不是沒有機會,天子也不是沒有那個心思,不然也不會派劉曄跟著南下了。隻是事情尚有可為,天子認識劉曄到底時日尚淺,算不得親信,此外更有潁川……我料想此事當不出意外。”


    “如此最好。”孫策不由鬆了口氣。


    周瑜看著孫策又驚又急的樣子,突然笑了一聲:“伯符謀事還是老樣子。”


    “什麽樣子?”孫策知道他想起了以前交遊的故事,於是很樂意與他回憶過去,聯絡情誼。


    當下天色漸晚,周瑜也沒有回去的念頭,孫策在軍中大擺宴席,叫上呂範、張昭等一行人,拉著周瑜喝酒逗樂。孫策多是說些他領兵在江東征戰所遇的趣聞或是一些有意思的戰事,期間喝得多了,孫策又提起前揚州刺史魏桀之死,痛述其悔,呂範機警的在一旁借酒幫腔,說當時若是周瑜在,豈會有後續的種種事故?


    直說到最後,孫策更是雙目脹紅,悔不當初,周瑜始終默默地喝著酒,他理解對方的難處,如果不是坐視對方敗亡,如今從背後進攻袁術的就該是魏桀統領的甘寧、黃祖等軍,而孫策反正的戰略意義將降到最小。


    想法都沒錯,做法也沒錯,可誰叫孫策比別人少算了一步呢?周瑜在心裏搖了搖頭,看著孫策悔恨的模樣,也知道自己當初在長安的困窘處境著實怪不得他,心中那最後一塊冰似乎也要開始消解了。


    與孫策敘舊內疚比起來,秦鬆等一幹人更想聽的則是長安朝廷的情況,周瑜惜字如金,盡揀些不輕不重的說。這些人中間不乏已經有了擺脫孫策,投入朝廷的心思,周瑜看得明白,也要借此宴席一個個的分辨清楚。


    孫策醉得酩酊,一把攬住周瑜的肩膀,醉醺醺的說道:“公瑾!我一路行軍,袁公路舊部多與我往來,我也娶了橋公之女,以籠絡諸將之心。就從這一著,劉子揚就做不到……對了,說起那橋公的女兒,真真是南國佳人,我已想好了,其長姊歸我,其妹歸你。你我兄弟各配姐妹,足稱是佳話。”


    周瑜本有些混沌的目光突然驚醒,肩膀一抖,忙道:“伯符好意,我心已領受,隻是長公主在府,我實不能背妻。聽說伯符的仲弟尚未娶妻,不然就給他吧。”


    “他哪裏配得上!娶個步氏的女兒都算走運了。”孫策大手一揮,斷然否定道:“若是不嫌,我先給你留著,回去請示公主,也不做妾室,留在身邊隨侍都可以。”


    周瑜默默歎了口氣,舉酒將飲未飲,忽然想起遠在長安的長公主,算算時日,他的第一個孩子也該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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