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楚辭·卜居】


    南皮城上,揚威將軍樊稠一身是血,帶著十數個精壯的西涼精兵左突右衝,殺得城頭守軍節節敗退,如入無人之境。


    “開了!”遠處傳來一陣驚呼,樊稠定睛看去,卻是南皮西北角的一處城門被一隊精銳的步卒打開了。緊接著便有數千甲胄、服飾統一的士卒源源不斷的蜂擁入城。


    “可惡,是虎賁軍!”樊稠心裏氣憤難平,看來皇帝所許諾‘先入城者侯’的恩賞是輪不到他了,想到自己在皇帝給的期限內不僅沒能攻下南皮,甚至大失眾將所望。如今自己頭上還高懸著一柄利劍欲落未落,樊稠急於立功,見趙雲搶先破城,心裏愈發急切起來:“都給我衝下去!”


    他大吼一聲,竟是棄了兵刃,兩手抱起一塊礌石,朝著城牆走道往下扔去。一眾未來得及逃跑的守軍要麽被砸中,要麽就驚嚇的順著走道往下滾去,很快便讓開了一條暢通的下城道路。


    樊稠大喜,立即帶著身旁親兵急匆匆的跑下城去,他當先殺了幾名小校,奪下幾匹瘦馬,便立時吩咐道:“不用管什麽府庫!沿路遇見人也不許追,都隨我一路殺往王宮,隻要俘獲偽帝或袁紹,我保你們一個富貴!”


    “喏!”樊稠身邊僅剩不多的涼州兵興奮的叫喊道渤海王宮是偽帝的居所,裏麵除了大量的財寶,甚至是隨便殺個人都能讓自己升幾級。他們徑直往渤海王宮殺去,一路上踏死、撞死亡命無數,途徑燃燒的官署、縣衙他們都熟若無睹,前進速度竟然比領先的虎賁軍還要快。


    在南皮城的另外一處,於禁與李典等將也逐一奪下了城頭,掌控了局勢。李典見遠方狼煙滾滾,又派家兵打聽到消息,便急著對於禁說道:“南北軍都已入城了,就連樊稠也朝王宮殺去。我等建功就在此時,豈能落於人後?文則,我們也入城吧!”


    若不是與於禁一同登上城頭,李典也不會象征性的征詢於禁的意見,他原以為這是毋庸再議的事情,可於禁卻拒絕了他:“你難道還想搶過南北軍麽?”


    於禁很明白自己的定位,主動脫離曹操的他們就像失去了一棵大樹,在皇帝真正接納他們之前,他們除了必要的表現以外,還需要更多的循規蹈矩。如今奪城之功眼見的輪不上的,自己這些二三流部眾又何必上趕著湊熱鬧呢?他回頭望城外望去,視線裏有千餘名騎兵成建製的繞城逡巡著:“這次攻城,連南北軍的騎兵都不曾派上,可見天子心中仍有防範、警惕,不準任何一人能逃出城外。”


    “曼成。”於禁指了指那一隊長水騎兵,試圖用此佐證自己的說法:“依我之見,攻城之戰既然奪不到頭功……奪到了也或許是讓人嫉恨,我等又何必在這上麵浪費力氣?索性留守這道城牆,維護城下安定,倒還算是另一條立功的途徑。”


    李典眼前一亮,當即明白了於禁的意思,繼續往城中心趕隻會搶到一點肉末,可若是維持一方治安,自己等人履職盡責的形象可就立即樹立起來了。


    “還是文則有遠見!”李典由衷的佩服道,他雙手抱拳略一示意,然後放下:“可笑剛才我見關羽、張飛等將隨著太史子義殺入城中,氣勢洶然,看來他們也隻是白熱鬧一場了。”


    於禁其實主要考慮的不是這些,隻是性格使然,穩慎的用兵風格讓他下意識的選擇先維持秩序、再從容選擇是否參與混戰。除了這些因素以外,於禁顧忌著那三天在樊稠的嚴令下派兵攻城,損失慘重,在這最後的關頭,理應保存剩餘的實力。


    城中四處巷戰,喊殺聲、慘叫聲不絕於耳,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城中接二連三的冒出數丈高的火焰,高樓、府署、府庫都開始燒了起來。渤海國、南皮縣的掾屬、文吏們紛紛搶走財貨四散而逃,就連牢獄裏的獄卒也是見勢不妙,早早的趁亂逃了,徒留下一群犯人在牢裏大呼小叫、不停的拍著柵欄鐵鏈。


    犯人裏不乏有些交際廣的,居然在這時還坐等來了幾名遊俠,砸開鎖鏈,放火燒起了牢獄。一群不法之徒走上大街,膽子小的直接跑回家中,膽子大的更是打起為朝廷誅袁氏的名義,四處打家劫舍,將本就混亂的南皮城攪得愈加失控。


    在府獄的旁邊是一間小小的單獨院落,裏麵長期關押著袁紹欽定的要犯田豐。


    雖然沒有經受嚴刑拷打、飲食起居也不曾苛待,但長期的監禁以及心理上的落魄還是使原本體態豐滿的田豐急遽的瘦削下去。以至於當耿苞隔著窗戶認清田豐的時候,居然還有一會認不出來:“田公。”他拍著牢門,命人盡快打開它:“在下耿苞,特來奉命救田公出去的。”


    牢門‘哐’的一聲被推開,田豐靜靜地站在角落裏,隔著土牆,側耳聽著幾條街道以外的廝殺聲。他察覺到身後動靜,轉過身來看向耿苞,既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有心情問東問西:“你是奉誰的命?”


    “當然是袁公了!”耿苞口中說道,心裏卻是想,有沮授投誠在前,朝廷對田豐的赦命也當不遠了,自己也是冀州人,一定要攀上田豐才能偷生。


    “袁公怎麽說?”田豐仍鎮靜的站在原地,腳下沒有挪動一步。


    於是耿苞便將袁紹對他說的話轉告給了田豐,他本以為這樣田豐就會跟著自己走,誰知田豐卻是譏笑了一聲,說:“袁公可沒有讓你放了我,他隻是命你來見我一見,現在既然見到了,耿君也可以走了。”


    “田公!”耿苞大急,走上前說道:“何必如此呢?朝廷大軍已然入城,沮公在鄴城時就已歸降,隻要田公願意,入朝後又能再與沮公共事,何樂不為?”


    在聽到沮授投降的消息之後,田豐的麵色不由得變了幾分,但他很快便恢複了鎮定:“他歸降與我有何幹係?袁公不計較我放肆亂言,饒我一條性命,我已是感念不已,如今卻叫我改換其主,這怎麽可行!”


    “你走吧!”田豐整了整衣襟,在角落裏坐了下來,他固執的說道:“最後無非是隨袁公同行而已。”


    耿苞聽見外麵的喊殺聲越來越微弱、越來越近了,心裏焦急害怕,當下也顧不得將希望寄托在田豐一人身上了,拔腿便往外跑去。


    濃黑的煙霧緩緩飄至渤海王宮的屋脊上,殿內彌漫著由外麵飄進的熏人煙氣,似乎是有人在逃難時將王宮裏的某一處點燃了。


    袁術手中拿著那柄‘思召’劍,隱隱透著寒芒的劍刃已沾上了袁紹的鮮血,袁術幾次將劍刃往自己脖頸上靠近,又幾次將它放了下來。他一想到袁紹殘忍的親手割開自己脖頸的樣子,就不寒而栗,一個人得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親手割破自己的喉管?袁術不敢想象,也不敢嚐試,這讓他一直猶猶豫豫,最後想跟著其兄一同自殺也不得而行。


    這種膽怯讓袁術心裏很是挫敗,自己最後連這不如他麽?


    袁術將劍放在一邊,低頭去看這袁紹冰涼僵直的身體,陳逸已經為袁紹整理好了皺亂的衣襟,將他平躺在地上。看這陳逸如此為死去的袁紹盡心盡力,袁術不禁想到那日壽春城破,自己身邊卻也好似沒有一個所謂的忠臣,想到這裏,袁術心裏更是抑鬱難平了。


    這時殿門外終於殺來了一隊兵馬,卻是樊稠帶著涼州兵氣勢洶洶的趕到了。他看見堂上的袁術,又沒發現虎賁軍或者其他人的身影,心頭大喜,立即招呼左右走了上來:“好、好!到底是我快了一步!”


    陳逸突然發了狂似得,一把撿起思召劍,兩手高舉著往樊稠劈砍過去。樊稠收起了笑,一個側身躲過,手上動作不停,佩劍橫掃,一下子割破了陳逸的深衣布衫,將他的腰側劃出一道極深的傷口。


    “啐!”樊稠看著陳逸負傷倒地後,不屑的吐了口唾沫,道:“都要死了還這麽折騰。”


    說著樊稠便走到袁術身邊,他先是踢了一腳袁紹,若無其事的說了句:“死了啊?”然後便將手中帶血的劍刃擱在袁術的肩膀上。


    袁術沒有動彈,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在控製不住的發抖,可他心裏卻沒有恐懼,反倒很坦然的期待著樊稠用劍殺死他。他眼角的餘光正看見陳逸下半身已被鮮血浸透,仍吃力的用雙手往這邊爬行過來:“你這是何必呢!”


    陳逸沒有回答他,反倒是爬了一半就陷入了昏迷。


    樊稠沒有在袁術身上看到他所期待的公卿子弟跪地求饒的場麵,不免有些失望,二袁是主犯,在皇帝沒有吩咐之前他不敢亂殺。當下隻好悻悻的收回了劍,並吩咐人將其看管好,自己則帶著人往王宮後麵搜尋偽帝劉碩去了。


    過了一個時辰以後,南皮城內的亂象終於宣告結束,沮雋、太史慈的兵馬不停的巡視全城各處街巷,嚴禁百姓外出,一旦有發現在街上亂跑的,無不是就地格殺。而在南城的幹道上,南北軍的步騎整齊的分列道路兩旁,皇帝特意將大駕從城北移到城南,從南門逶迤而入。


    ‘紹安’殿的匾額已經被人拆下來了,皇帝帶著一眾文武施施然走進打掃好的王宮正殿之內,首先進入眼簾的,便是一個戰戰兢兢、不停流著油汗的肥碩男子,他穿著被拉扯得鬆鬆垮垮的天子冕服,膽怯的像隻老鼠,那雙小眼睛緊張的四處望著,在瞥見皇帝的時候,那男子急促的小聲驚叫了一下,像是被嚇到了一般。在他身旁則是安安靜靜的跪著一個年老婦人,鎮定自若的樣子與那男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劉碩與馬氏身後,則是低頭跪地不語的袁術,以及躺在他旁邊的袁紹的屍首。然後是陳逸、郭圖等殘餘的袁紹幕僚,就連準備逃走的耿苞以及在獄中的田豐都被抓了過來,按官階與名望依次跪在王宮正殿的當中聽候發落。


    皇帝先是看也不看他們,徑直走到主位上,他腰間佩戴的劉氏在高廟裏祭祀四百多年的祖傳古劍‘斬蛇’。他似乎沒有小心翼翼、萬般珍視這柄極具價值與象征性古劍的意思,左手隻是很是隨意的往劍柄上輕輕一搭,跟隨在他身後的文武們已分別站立兩旁,像是得到信號一般拜伏唱喏道:


    “臣等叩見陛下!”


    劉碩在殿中嚇得抖顫不已,這一聲山呼在他當上‘皇帝’以後不是沒聽到過,可從未有一次像這樣讓他由心底感到懼怕。他臉上的肥肉一刻不停的抖動著,差點驚嚇的暈厥過去,而他旁邊的‘太後’馬氏則不屑的冷笑了一聲。


    皇帝這時已經坐了下來,他將目光往劉碩、馬氏等人身上掃了掃,悠悠然對一邊的荀攸說道:“說起來,我就封陳留之前,也曾封過渤海王……如今可算是重回故國了?”


    眾人沒料到皇帝會想起這一遭,都已是位至至尊,為何還要懷念稱王的日子呢?而舉郡歸降的渤海太守應劭抓住時機,及時迎合道:“是足以證陳留、渤海難以承天子之氣,今陛下以弱冠之齡收納天下,豈是二郡所足道哉?”


    皇帝聞言欣喜,抬眼看去,在荀攸的低聲提醒下說道:“你就是應公?你在泰山做郡守時,曾刪定律令為《漢儀》呈上我看,並有追敘前人典刑、依次駁議三十餘篇。其中不乏有法家之言,非一時之仁,此等篇章我特命廷尉傳閱,廷尉正楊沛尤其鍾愛,回長安以後,你與他會有許多可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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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句話不但等於放了應劭一命,更是給了他新的仕途,這讓從孝靈皇帝開始為官、以博學多才聞名的應劭突然有感絕處逢生,激動的在地上咳嗽了起來。他知道自己是因為自己撰寫的《漢儀》得到了皇帝的看重,於是立即順杆往上爬,極力推銷著自己:


    “罪臣幾代受恩,享福不淺,近年來竊不自量力,鬥膽撰寫《律本章句》、《廷尉板令》、《決事比例》和《春秋斷獄》等書共二百五十篇及駁議三十篇。雖未足以傳後世、成一代之學,亦能希冀增進聖聽。”


    皇帝覺得好笑,應劭這人做官沒什麽成就,但對於學術卻有很高的造詣,尤其是對於律法、官製、禮儀的完善有著獨樹一幟的見解。據說袁紹擁立劉碩為帝,很多典章都是參考了應劭的意見,如今念他還算有些用,不妨留下一命:“侍中崔公收集藏書,編訂《皇覽》已有經年,應公所著篇章,待回長安後整理成篇,交付石渠閣禦覽。”


    應劭大喜過望,他知道自己哪裏討皇帝歡喜了,連忙稱謝之餘,又止不住的咳嗽了兩聲。


    殿前虎賁郎許褚讀懂了皇帝話的意思,主動過來將應劭遠遠地拉到一邊殿柱後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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