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兵不可使驕,驕則難製;不可使玩,玩則難用。”————————【投筆膚談·軍勢第七】


    “楊校尉有何不妥嗎?”楊昂原是漢中張魯部將,自投降以後,被放置二線,調往漢陽屯田。跟其他屯田將比起來,楊昂有豐富的帶兵經驗,看重他這一點的射堅也不拘一格,經過幾年的接觸後將其視為親近。王昶管理的民屯、楊昂管理的軍屯,是射堅在漢陽大力推行屯田政策的左膀右臂:“在下聽說楊校尉早在多年前便於蓋公組練京兆虎牙營,論及用兵,當也無礙吧?”


    蓋勳雖然忠烈剛強,但在軍事上並沒有什麽建樹,楊昂久在蜀地,誤聽訛言,故有此論。


    “是啊,楊公領兵,的確未嚐一敗。”射堅眉宇間縈繞著一股憂慮,他語氣平淡,像是在平靜的陳述一個事實:“因為他從未打過一次仗。”


    楊昂愣了愣,到底是在王昶漸不耐煩的目光下打消了追問的念頭。射堅出於多種考慮,對鍾繇等人主持的進兵行動表示不看好,既然勸阻無用,他也隻能踏踏實實的吩咐王昶等人準備好大軍開拔的一應軍需。在這之後,他又另外將此間的情況報送陳倉,隻要皇甫嵩看到了,此戰若是無功有過,他就不會扯上關係,倘若有功,他也能被扯上關係。


    就在冀城軍民振奮,鼓舞出城之時,遠在襄武的成公英在得知韓遂‘死訊’後震驚不已,麾下部眾大抵都是羌胡懾於韓遂威信而從軍,如今聽聞韓遂都死於皇甫嵩的兵鋒之下,大軍潰敗,羌胡各部落酋長、氐王紛紛不告而別,帶著自己的部眾返回駐地。駐地在隴西的回隴西,在漢陽、安定的回漢陽、安定,有些仍不明智的氐王為了挽回部族損失,順道屠戮了不少漢人聚落,激起各地豪強起兵自保。


    各郡戰火不斷,成公英部眾也瀕臨瓦解,待他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準備決定去留的時候,發現身邊隻有五六千人了。


    “扶風大敗,韓公生死未知,我軍如今是去是留,是整兵再戰,還是就此投誠,都要在今天議出一個定論了。”這些天成公英的臉上便好似蒼老了十歲,甲胄在身,卻顯得老態龍鍾,他看著座中寥寥無幾的將校,默歎了口氣,說道:“以老夫之意,如今戰勝無望,朝廷再興天下已事不可阻。雍涼偌大,我等就此離散,隱匿聲跡倒也容易,若仍試圖抵抗,恐怕……”


    “我等羌人有數十萬之眾,人皆可戰!”底下一個氐王色厲內荏的說道,他緊接著話鋒一轉:“即便是降了、或是就此離散,我等不過退居沃野畜牧,朝廷又能那我等如何?”


    他口頭上強硬的表示不怕朝廷的清算,但無意間卻依舊透露他欲投降或逃跑的想法。


    成公英與韓遂相交莫逆,君臣義結,本來他是立誌要與韓遂創下一片基業的,可如今韓遂在傳聞中戰死,自己連他最後一麵也沒見上……他本想堅持到底,奈何自己威望不足,自己所處的豪強立場又不斷地催促他明哲保身、另謀出路。成公英最終雖是屈服於現實的利益,但要他就此投降給劉繇、馬宇這些手下敗將,卻是不能:“韓公既沒,鍾繇不思勸降於我,反兵刃相加,是小看我等。倘若不先勝一場,立我威風,他日縱然投於彼等麾下,日子又豈能安定?”


    他打算先勝後降,將主動權拿到自己手上,好交換一個讓自己更滿意的職務。除此之外,成公英心中未嚐不抱有一絲希望,眼下韓遂戰死的流言遍布各郡,他需要捉到一個有分量的人親口證實。


    仍留在成公英身邊的都是支持他的親信,隻要成公英不違背眾意、死戰到底,選擇什麽樣的投降方式他們都不會反對。


    於是成公英下令整編兵馬,分出一千人護送軍中家屬老弱先返回金城,自己則點齊步騎五千南下準備迎擊劉繇、楊儒等軍,地點選在了冀城西部不遠的甘穀。兵馬調動之際,軍中將士惶恐有之,興奮有之,唯獨一個年輕小校正安安靜靜的檢查著鞍具,佩戴好刀鞘。


    “麴光。”成公英正在最後巡視軍營,見到這個深受他欣賞的西平麴氏的年輕人,頓了頓腳步,接著向他邁了過去:“你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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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麴光年紀才十六七歲的樣子,嘴唇上長著一圈粗硬的絨毛:“在下正想馬鞍係好了沒有,一會翻身上去,怕它不牢靠。”


    “這馬鞍不好,初次騎馬的人在馬背上都坐不穩。”成公英看著那匹黑色的駿馬,輕輕回憶道:“我當年隨韓公去長安的時候,聽說南北軍的騎兵奉天子之詔改換騎裝,其中有一種馬鞍,人坐上去不易滑倒,便於奔馳。可惜彼處軍營防範嚴密,我等幾次刺探未果,這次起兵,也未嚐在雍涼諸軍當中看到,不免有些遺憾。或許在皇甫嵩的軍中能看到吧。”


    麴光張口問道:“將軍現在已經在想投誠之後的事了?”


    “事不可為啊。”成公英淡淡的說著,他將目光移向麴光,認真的說道:“你西平麴氏經營不易,你如今尚在,也該想這些了。”


    成公英本是想激勵他以後要挑起延續家族的重任,可麴光卻下意識的反駁道:“我家族兄麴演在韓公軍中深得重用,這次兵入扶風將其帶至左右,如今得聞敗訊,也不知吉凶……麴義離家得早,我雖未曾見過,但他大敗公孫瓚的名聲卻傳遍天下。如今關東消息阻隔,我打聽不到他的下落……或許他早已遭遇不測……”


    他扭頭看向成公英,尚未長成的少年神色堅毅中帶著痛苦:“現在家仇未報,就讓我想以後的事,我做不到。”


    成公英默默盯看了對方良久,終究是沒有再說什麽。若非是萬不得已,誰又肯輕易投降呢?就算是成公英,心裏不也在想著最後出一次氣,然後再大大方方的降了。朝廷要想有個穩定的雍涼,安撫他這樣的本地豪強必不可少,被自己打敗的鍾繇在如何也得捏著鼻子認下。


    “跟死去的人相比,當下才是最重要的,你最好盡早想明白。”成公英拍了拍麴光的肩膀,垂著頭走了。


    漢陽郡,甘穀。


    劉繇、楊儒等人率軍萬餘在渭水途徑的甘穀與成公英所部兵馬相遇,甘穀地處山壑之中,近旁則是湍急的渭水,狹路相逢,便如兩隻倔強的山羊抵角相鬥,互不退讓。


    “隻四五千人?”楊儒在高坡上俯瞰,將彼此軍中虛實一覽無遺,他語帶不屑,故作老練的說道:“成公英麾下二萬兵馬皆作鳥獸散,看來他也不過如此。”


    “既然如此,當全軍進擊,一舉破敵。”劉繇欣喜道,說著便要招呼馬宇組織兵馬。


    “不急如此,我先去擒賊。”楊儒說完,不待劉繇如何反應,便徑直帶領著麾下五千人擊鼓前進。


    劉繇見狀愣了一瞬,惱怒道:“弘農楊氏就是如此麽?”


    馬宇本就敵視楊氏眾人,在劉繇身邊說道:“他不顧忌我等,我等又何必顧忌他?不妨由我前往接應,以為後備,諒他也說不來什麽。”


    劉繇拊掌稱讚,他現在隻想要的是一場由自己帶領的勝利,好洗刷他失守隴西的罪過。至於是楊儒立功還是馬宇立功,對他而言都沒什麽要緊,不過成公英麾下兵馬與楊儒的似乎相差無幾,穩妥起見,再加上馬宇的部眾也不為不可。


    他剛要下令,一旁有個年輕人忽然反對道:“前方平地狹窄,用兵攻占貴在少而不在多。兩方兵馬一多,必然擁擠,屆時失於調度,則我軍必危!”


    劉繇皺了皺眉頭,定睛看去,卻見那年輕人正是漢陽郡吏薑冏。見對方如此,他滿不高興的說道:“說的是,你若不想去,索性就留在我身邊好了。”


    薑冏本是一番好意,見劉繇如此輕視,不由得氣結。


    成公英麾下的軍隊,正是韓遂整合雍涼羌漢各部兵馬的精銳,當那兩萬人逃散之後,剩餘的更是強悍。楊儒所帶的兵馬雖然也算是訓練有素,但由於他自持身份與資曆,長期不肯與張濟互相交流練兵之法,導致他練兵墨守成規,仍是用的當年蓋勳在長安練兵的那一套。如今麵對成公英所部的瘋狂進攻,楊儒指揮不靈,竟然是有些招架不住。


    見此情形,成公英立即放棄與楊儒的拚殺,不動聲色的引軍後退,試圖離開這片狹窄的戰場。


    楊儒以為對方開始敗退,興奮的下令追擊,哪知部眾在這段窄道上擠作一團,鬧哄哄的亂成了一片。


    麴光身體半伏在騎馬上,全神貫注的盯看著前方,成公英也騎著馬在他旁邊絮絮叨叨的囑咐道:“記住了,我等要給他們留些顏麵,不能打得太過。等會隻衝一次,我看楊儒這等庸人,隻衝一次他就抵擋不住了,到那時我再撤兵,送書投降。”


    成公英看著麴光在馬上蓄勢待發的動作,雙目緊盯著對方混亂軍陣中的大旗,心裏頓時湧出了一陣擔憂:“麴光,你聽到了沒有?”


    麴光沒有理他,仿佛已經徹底沉浸在戰鬥的狀態之中了。


    成公英有些慌了,他擔心麴光會產生意想不到的變故,當即想要將他撤換下去:“麴光!你給我……”


    麴光聽到這一聲後,也不等成公英後續有什麽話,當即便策馬衝了出去。緊跟在他身後的騎兵見狀,下意識的以為那是成公英的一聲號令,於是也紛紛跟著麴光策馬衝了出去。


    這一千騎兵從河灘上飛快的奔馳而過,迅速階梯了成公英下令後撤的步兵所留下的空缺,怒潮一樣的騎兵直衝上河灘,對著楊儒的軍隊直接攔腰一擊。成公英駭然,他想出聲阻止但為時已晚,騎兵宛如一旁奔流的渭水瞬間衝潰了楊儒不設防的側翼,成數條縱隊迅速地穿透進散亂的軍陣之中。


    楊儒軍中混亂不堪,他正要率兵後撤,可退到一半有迎麵趕上過來支援的馬宇,馬宇沒料到楊儒居然會敗,兩支兵馬猝不及防的堵塞擁擠在狹窄的穀地上,進又進不得,退又退不得,白白浪費了最後的時機。


    由於猝不及防,加之隊形散亂無章,正當其鋒的側翼無不望騎驚潰,避開敵人朝兩旁躲閃。這使得蹈陣的麴光等人幾乎沒有遇到什麽抵抗,就直接穿透了楊儒部眾自發組織的防禦,直達腹心,幾乎可以清楚的望見楊儒臉上驚恐的表情。


    這樣的效果連麴光都意想不到,他非常詫異於對方居然如此不堪一擊,還敢主動進攻。想到這裏,本就不情願投降的他更是沒了投降這種廢物的念頭,他殺紅了眼睛,對身邊的羌胡人說道:“我聽說羌人之中隻服強者,殊不知我涼州漢兒也是同樣!今彼等強勢,我等違誌歸降倒也罷了,可彼等孱弱如此……狼豈能給羊作牧犬!”


    他這一番話極大的鼓舞了恃強好勇的眾人,於是麴光親自取出三支骨簇箭叼在嘴裏,左手持弓,右手提矛,重又飛馳殺入。


    騎兵們在麴光的帶領下早已忘卻了成公英的軍令,他們在軍陣中四處殺掠,偶爾衝出陣外、抵達河邊,旋即又轉身再次入陣,任憑成公英提步兵在後如何呼喊也無濟於事。年紀輕輕的麴光此時像個驍勇的戰將,作戰悍不畏死的他很快折服了一幫羌胡騎兵,他們隨著麴光左右橫行,用弓矢射殺、用長矛和彎刀砍殺敵兵。


    “此處不能留,校尉快走!”秦誼拔劍護在六神無主的楊儒身側。


    到了這個田地,誰都無計可施,隻能轉身後撤,或冀圖馬宇能為他抵抗一段時間。可轉頭的功夫就見到馬宇掉頭跑了,楊儒氣憤不已,隻得留下秦誼斷後,自己試圖罵開攔道的潰兵,開辟一條生路。


    氣勢洶洶的騎兵已經湧了過來。


    秦誼自從長安來漢陽以後,還是第一次在平地上見識到禍亂朝廷兩百多年、始終剿滅不掉的羌胡究竟是何等的可怕。他們強壯驍勇,以殺人為樂,他們狂呼大叫著,穿著簡陋的甲衣、拿著粗糙的兵器,卻比任何一支軍隊還要精悍。


    麴光此時已經注意到了他,口中含著的箭還剩下一支。看到秦誼挺身向他殺過來,麴光把手離開韁繩,雙手持槊,胯下駿馬再度提速。秦誼雖曾在呂布麾下從軍征伐,但近年來隻在長安擔任北部尉,沉迷酒色,荒廢武事,哪裏還是年輕氣盛的麴光的對手?


    隻一個交錯的功夫,秦誼便已被他一槊杆擊落在地,他哇的吐出一口鮮血,腦海裏嗡的一聲,隨即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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