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蛇從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橋死於中野。”————————【詠蛇詩】


    出了一身大汗之後,皇帝終於回到闊別已久的未央宮,他暫時隔絕侍臣,留有時間在更衣後閣沐浴更衣,之後便在宣室西側的廡廊上命人擺好了席榻,乘著涼風吹幹微濕的頭發。


    在高廟宣讀的祭文無疑是皇帝對朝廷今後的大政方針定下了總基調,休養生息不等於無為而治,他還很年輕,他麾下還有好幾個梯隊的人才能夠為他做事,為什麽就不能努一努力,創造一個輝煌的成就呢?


    皇帝坐在廊下享受著難得安靜的獨處,但早已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見他了。


    “陛下,大長秋在外求見。”李堅跪得遠遠地,在廡廊的另一頭對皇帝拜服道。


    穆順此時正拿著一塊柔軟的絹布,跪在皇帝的身後,為期細細的擦拭著未曾梳起的頭發。見到穆順與皇帝如此親近,很難想象幾個時辰前皇帝才斥責過對方,李堅回想起穆順先前所說的話,不由得佩服的看了一眼。


    “是苗祀麽?”皇帝身子往後靠在憑幾上,這個廡廊的視角是前殿最好的,他坐在這裏能俯瞰一大片未央宮的建築,甚至能遠遠的望見城牆。夕陽斜照,沒有正午的那般酷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愜意極了:“他來做什麽?”


    “應是奉了宮中貴人之命。”穆順與苗祀很久以前便關係不佳,苗祀為人古板、又守著一股士人的傲慢,穆順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經常設法不讓對方頻繁的接近皇帝:“陛下親征兩年,不但關中百姓,就連宮中貴人都很是想念。依奴婢看,此時天色不早,承明殿、尚書台大臣急於候見,不妨在夜裏去掖庭。”


    “你說的有理。”皇帝深感讚同,這一回來還有許多事做,本也隻是偷個空而已,他直直的看著遠處橙黃色的落日,輕聲說道:“不能一回來就將大臣放在一邊,先往掖庭去,傳出去不好……讓苗祀回去吧!就說我晚上去椒房殿。”


    “唯唯!”李堅答應了幾聲,最後很是佩服的掃了穆順一眼,便匆匆退下了。


    沒過多久,皇帝的頭發才擦了個半幹,李堅又回來了:“大長秋說,皇後及諸貴人許久不見聖顏,想知道陛下在外麵過得好不好,特嚴令他,非得見一麵陛下的氣色才走。”


    “真是胡鬧,陛下豈是能隨意觀瞻的?”穆順故作不滿的說道:“這是誰的主意?”


    皇帝這時也慢慢轉過頭來,目光淡淡的看著李堅。


    李堅隻得硬著頭皮說道:“是、是皇後。”


    “呃。”穆順立時啞然,皇後不見得受皇帝多少寵愛,但她的強勢還是很讓穆順忌憚。


    “想也是她。”皇帝笑了,伸手從背後捏起一縷頭發在掌心中探著,聲音極輕微的說道:“她是怕我回來了見得第一個不是她。好端端一個皇後,姿態放這麽低做什麽。”接著他便將手中微幹的頭發放下,吩咐穆順可以梳頭束發了,又示意李堅將苗祀傳進來。


    穆順無奈,手頭上麻利的為皇帝梳著頭,在皇帝背後的臉色卻陰沉得仿佛要滴下水來,他看著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的大長秋苗祀從外間引進,努力克製著心裏的敵意。


    “大長秋臣祀叩見陛下。”苗祀在廡廊的盡頭稽首行禮。


    皇帝略看了對方一眼,伸手招道:“到跟前來,不是要看我的氣色麽?走近點,看得清楚些。”


    “奴婢不敢。”苗祀口頭上道著罪,膝下卻往前移了幾步。


    “如何?是不是比以前黑了些?”皇帝仿佛沒有注意到穆順在他身後的臉色,兀自笑著問向苗祀。


    苗祀匆匆往皇帝臉上看了一眼,連忙伏低了身子,道:“陛下康健如初,奴婢也就安心了。”


    “皇後和兩位貴人都還好吧?”既然召苗祀來了,便不能光是讓他看氣色,皇帝自然要順便問些別的:“宮中可還和氣?”


    苗祀雖然是大長秋,主掌皇後宮中事務,但他由於是皇帝與萬年長公主指派,並不是董皇後的心腹,長期以來董皇後一直倚重的是娘家人長禦,許多事情不予與聞,等若架空。但這並不代表一點權力也沒有,他還擔負著眼線的職責,見皇帝發問,他便將自己默默觀察的動向盡皆相告。


    “善。”皇帝聽完苗祀的回答,簡單的回道,他忽又想起了什麽,吩咐道:“從河北來的甄姬,入宮後暫定為貴人,你與掖庭令自尋一處宮室,要好生安置。”


    甄姬是隨著皇帝車駕一同入宮的,對於這個河北望族之女,苗祀在來的時候便早有耳聞,也奉人之命存了幾分打聽的心思。聽隨行的人說,這個甄姬很得皇帝喜愛,是皇帝長途行軍中唯一一個親近的女眷,尤其是聽見皇帝說的是‘暫定’之後,更讓苗祀心裏感到十分訝異。


    皇帝想起了來時甄姬有些食欲不振、精神不佳,便說道:“今日天色不早,等明日安頓以後,你再給甄貴人傳太醫,一應飲食起居,不得有差。”


    這話更如平地一聲驚雷,震得苗祀又驚又喜,他頓失儀態的抬起頭看向皇帝,幾乎有些語無倫次,險些拾起了自己曾是士人的身份:“臣……奴婢遵旨!”


    皇帝頗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讓他退下了。


    穆順為皇帝束好發以後,再戴上一隻尋常冠冕,便以這樣的燕居打扮開始召見等候多時的重臣。


    先到的自然是司空趙溫、司徒黃琬、太尉董承、尚書令吳碩、侍中楊琦、荀攸這六位有資格在承明殿處理章奏的大臣。


    他們一半是外朝官,一半是內朝官,是皇帝有意將內外朝相提並重的舉措之後,又試圖建立二者之間聯係的嚐試。


    “諸公雖未有建沙場之功,卻有案牘之勞,著實辛苦了。”皇帝這時已移步至宣室,他特意命眾人免去了一次趨入行禮,以示恩寵:“時候不早,我等先敘功,再議事。”


    趙溫等人自然沒有什麽異議,於是由趙溫起頭,將一係列大大小小有功之臣的名單呈報給皇帝禦覽,每個名字的後麵都有其做了那些事,承明殿初步建議應給與什麽賞賜雲雲,隻待皇帝同意,便又是一群關內侯、萬錢千金的封賞下去。


    皇帝靜靜看了良久,其實這幾場大戰不單是他身邊這些人參與了,更是牽涉到上上下下數萬名將士官吏,甚至還有數不盡的民夫。這些人官微職輕,有些連名字都不認得,具體做了什麽事情,皇帝也無法一一去認真核實,隻能對趙溫的品格表示充分信任。


    在名單中皇帝特意關注到一些很眼熟的名字,雖然如今還微不足道,但皇帝仍舊默默將這些名字記在心裏。


    良久,皇帝這才放下敘功名單,說道:“這名冊,黃公可有看過?”


    司徒黃琬因為遷都一事稱病了好些日子,同時也消停了不少。


    “臣剛回承明殿不久,司空、太尉等人所擬名冊,臣隻是匆匆看過一眼。”黃琬在雒陽鼓動遷都,又授意關東士人將奏疏直接交往雒陽,不交長安,以拋開趙溫等一行人直接形成遷都定局。這種種動作很是惹惱了趙溫、董承等人,為此他們便一致達成默契,在敘功論賞的事情上做手腳。


    大的功勞,譬如黃琬、來敏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要秉持公正,不會明顯的去打壓。但那些數量較多、功名可有可無的一些門生故吏,便是趙溫等人重點打擊的對象。譬如在升遷一事上,給某人明升暗降,調為閑職;譬如嚴格敘功,本來有十分功勞,最後隻承認八分功勞,凡此種種。


    正如一切銓選官員、論功行賞,雖然最後拍板的是皇帝,但皇帝也沒有時間與精力在幾百上千的名單裏去一一核實、去一一分配官爵封賞。隻要沒有影響到名單前幾排的人,後麵的該怎麽做,隻要適可而止,不會造成負麵的影響,皇帝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何況,這種趙溫、董承等人出於報複的心態打壓關東士人的行為,皇帝心裏其實是樂見於此的。


    他象征性的問了一遍黃琬是否知情,也沒有繼續問他對此名冊有何看法,便在名冊上圈了幾個名字,調整了封賞的規格,便將其交還給趙溫:“封賞既已定下,便都要落到實處,決不能厚此薄彼,讓有功之臣寒心。”


    董承一臉大公無私的接下了皇帝這套場麵話:“臣等嚴守朝廷法度,凡有寸功,必細而求之,朝廷爵賞,必謹而量之。絕不使有介子之憾,也不得有冒領之功。”


    黃琬當然相信董承這番話,隻不過‘細而求之’的是與董承、趙溫、楊琦關係緊密的人,‘謹而量之’的自然就是他們這批人。雖然由趙溫等人一手炮製的敘功名冊並沒有影響到黃琬這些關東核心士人的利益,但對於職處微末,卻是未來根基的那些人來說,則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好在皇帝保留了自主權,沒有將二千石以上的有功之臣交由承明殿評定封賞,他說道:“皇甫嵩功高,乃當世第一,其身雖隕,我心實哀。除鼓吹班劍以外,另贈其諡號‘壯’,其膝下子嗣,可選入太學、或入國子監,皆聽其自願。”


    “臣等謹諾。”


    眾人知道皇帝已是對皇甫嵩的生平徹底蓋棺定論,對於這個從平定黃巾開始便屢立戰功的老將來說,皇帝到底顧念著他昔日的功德,連帶著這種大錯都強忍著掩蓋下去了。


    不過皇甫嵩死前的‘擅自妄為’,明知內情卻故作不知的皇帝可以為了表示大方而不去計較,但死者為大,生者難逃。對於司馬朗、司馬懿的判決,皇帝卻沒有將其當做無事發生,他將司馬防的官爵奪去,司馬朗兄弟一並廢為庶人。


    從此以後,河內司馬氏將陷入低穀,一段時間過去,就會有人將其遺忘,除非皇帝那天將他們重新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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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州的戰報已到,賊首悉除,餘者宵小皆不足為慮。”皇帝說起了涼州,這可以說是當下最重要的事:“眼下涼州有曹操、徐榮、蓋順、張濟、馬騰等數萬兵馬,如雲集西陲,每日耗費糧草無數,苦我涼州百姓。既然涼州初定,該處便不需再留如此多的兵馬,理應有所調度。”


    “陛下睿鑒。”荀攸拱手說道:“涼州已定,朝廷所患者,唯有鮮卑、烏桓,幽州有鎮北將軍張遼駐守,不為近憂;然並州地近關中,所轄遼闊,今僅有段煨一將駐守,兵力單薄,以愚臣淺見,還請從涼州調一員大將,赴西河、上郡防備鮮卑。”


    “我意由蓋順赴並州,他這幾年在陰平曆練的還算沉穩……隻是在此之前,當先統合涼州兵馬,再做計較。”皇帝摸著唇上長出的絨毛,斟酌著說道:“兵貴精而不貴多,涼州諸軍,或許可以先將孱弱之兵裁撤一番。”


    黃琬、楊琦等人皆靜默不敢言。


    站在公家的角度,眼下自然是要以休養生息為重,天下太平,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然後朝廷內外安靜無事,十年可致太平。當年太祖高皇帝、世祖光武皇帝平天下後都是如此,這是由亂郅治的必由之路。


    裁掉不必要、多餘的士兵,讓其返鄉進行農墾,能夠提供大量的勞力恢複地方經濟,同時也能節省軍費開支,緩解財政壓力。


    而站在私的角度,皇帝手中時時刻刻抓著一支龐大的軍隊,如今倒還駕馭得住,可以後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他們本來就要勸說皇帝不要窮兵黷武,應盡早與民休息,既然皇帝主動開了口子,他們也樂見於此。


    “先讓車騎將軍過去主持裁兵,涼州一地,隻留曹操、馬騰二將便可。”皇帝鬆開摸著細須的手,點了點桌案,道:“拜馬騰為伏波將軍,助征西將軍曹操守禦涼州,清剿殘敵。蓋順北上並州,徐榮回長安接任執金吾、其麾下兵馬交由朱儁處置,至於張濟……讓他做河南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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