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德之行儆,益勤於鸞壺。”————————【袁可立晉秩兵部右侍郎夫婦誥】


    翌日,董皇後服侍著皇帝穿戴好朝服,仔細的替他整理衣襟與領口,隨後又從穆順手上接過一條大帶,繞到皇帝身後,環抱著為他係在腰上。


    “昨夜到忘了問,甄貴人已經去披香殿了?”皇帝在透光的雕花窗前平展著雙臂,窗外傳來悅耳動聽的鳥鳴聲:“常寧殿才建好,確實不宜住人,是我疏忽了,幸好有你提醒我。”


    “陛下每日處理萬機,自然無暇關心這等細微之事。也是大長秋、掖庭令那幾個不知事,隻知道遵詔而行,遇見疑難卻也不說。”董皇後替皇帝把大帶末端垂下的‘紳’擺弄好,親密的貼在皇帝的背後,聲音清晰的說道:“好在昨日臣妾去了常寧殿,及時調整了宮室,不然虧待了甄氏,臣妾心中也過不去。”


    侍立在附近的大長秋苗祀聽見董皇後在話裏話外的責備他,又看不到皇帝背對的臉色,隻得跪伏謝罪。


    “是他們怠慢了。”皇帝頭也不回,兩手摸著精致的龍形玉帶鉤:“你是皇後,掖庭的事要多費心。”


    “謹諾。”董皇後漫不經心的答應一聲,將佩劍、玉飾一一掛在皇帝的大帶上。


    “好了。”皇帝按住了董皇後還要往上掛香囊的手,回過頭說道:“不是朝會,掛這麽多做什麽?走起路來累贅。”


    “這些都是天子該有的威儀。”董皇後雖這樣說著,但已是依言收回了拿著香囊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含笑看著皇帝。


    穆順立即上前為皇帝將冠戴好,最後整理了一番著裝。


    皇帝虛扶劍柄,右手撥了撥腰間懸掛的玉飾,隨口說道:“天子服飾隻能壯威不能立威,這是錦上添花,倘若我穿布衣草鞋,爾等就不畏威於我了?”


    董皇後與一眾人等微微下拜,表示豈敢。


    皇帝哈哈一笑,抬腳便往外走去,看也不看仍跪伏在地上的苗祀一眼,眼看著皇帝等人走遠,他這才小心翼翼的站起來。


    董皇後服侍著皇帝一同用早膳,早膳弄得很簡單,根據皇帝的吩咐,沒有太油膩的肉類,隻是一碗豆漿,一碗羊肉麵片湯,幾張胡餅,兩隻煮雞子。


    包子、饅頭、油條這類的食物製作簡單,皇帝很早以前便提點膳房翻新了不少花樣,極大豐富了宮中乃至於民間的飲食種類。但不知是入鄉隨俗還是別的什麽緣故,皇帝很喜歡將胡餅撕碎泡在羊肉湯裏的吃法,雖然這樣做不甚雅觀,但誰也不敢多說什麽——尤其是董皇後。


    董皇後親手為皇帝在桌案邊敲碎了雞子,替他剝殼,同時說道:“甄氏入宮之後,臣妾方才想起一事。如今有賴於陛下武功,漢室還複太平,而宮中老宦也常說多年不聞兒語。為綿延子嗣計,臣妾想著,不如趁著再興之喜,命掖庭令遣使者赴民間廣納采女,充實掖庭。”


    這是董皇後經一番思慮後所做出的決定,如今自己的口袋裏沒有什麽得力的人選可以讓她扶持上位、作為幫襯,相比於伏壽身邊的那些采女,董皇後已經在這一點上落後不少。


    是故,在天下大事安定以後,皇帝勢必會將部分重心移到掖庭來,董皇後既然阻攔不了,就隻能順水推舟。


    “采選良家女?”皇帝喝下一口麵湯,接過董皇後遞來的手絹擦了擦嘴,不假思索的說道:“天下初定,就貿然采選,世人將如何議論我?此事不宜遽行,以後再說吧。”


    “陛下憂民之心,臣妾豈會不知?然天家事亦是天下事,依臣妾看,倒不如將采選限在三輔,彼等列侯、豪強之家,必會欣然應從。”董皇後將剝好的雞子輕輕放在皇帝麵前的漆盤內,如今她已知道該如何婉轉的勸服皇帝了:“彼等四姓小侯、關中勳舊,希恩澤日久。陛下以此契機,收其人心,也未為不可。”


    采選良家女在一定程度上的確是如董皇後所說的那樣,出自籠絡士族豪強的用意。東漢一代,除了個別情況,皇後皆出自南陽、關西大族,這不但是頂層貴族門閥之間的血緣聯姻,更是伴隨著一係列的政治默契與傳統。


    皇帝這才認真考慮了董皇後提出的意見,倘若僅局限於關中以及四姓小侯,倒也不是不可以作為籠絡人心的方式。仔細想一想,皇帝很久以前就下意識的追恩落魄勳舊與先烈,於今到可以與這個政策兩相呼應。


    “記得上一回采選良家女,還是皇姊未出宮的時候,已有三四年了吧?這一回就由你來著手去辦吧。”皇帝隱約明白董皇後的心思,仍不忘叮囑一句:“陰氏、鄧氏等諸舊族,若有合適的,不妨開個口子,予以照顧。”


    董皇後微微躬身,表示明白。


    皇帝這便點了下頭,繼續將麵前的朝食吃了個七分飽,便拿茶漱了下口,忽然愣了下,隨口讚道:“你這裏茶倒挺好喝的。”說罷,便起身離去了。


    董皇後飯量不大,此時早已用不下了。送別皇帝後,她便站在殿門邊,將手裏捏著的絹布隨手丟給長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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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選良家女的事情,少不得掖庭令、大長秋參與其中,掖庭令早已被董皇後收服,而大長秋則不然。


    董皇後站在門邊,像是才發覺似得,揮手將旁邊的苗祀召了過來,說道:“這些年來我也未有虧待過你,像是常寧殿的事,遇見了不妥,當即刻上稟於我……以你的才智,怎麽就看不出來呢?”


    “都是臣當時疏忽,還望殿下恕罪。”苗祀也不狡辯,再次伏地請罪。


    苗祀是坐事受宮刑的士人,骨子裏自矜自傲,早年曾服侍過萬年長公主,與董皇後並不是一條心。上一回還幫著長公主在椒房殿攔住董皇後,不讓其入承明殿攪事,雖然在事後來看,苗祀是間接幫了董皇後,但她一想到自己的大長秋居然幫著長公主不向著自己,心裏就怨氣難平。


    董皇後看到這裏,心頭才略感快慰:“這回就算了,下回也不許如此,大長秋理應是我的心腹,不是隨便哪個有年歲、有資曆的宦者就能做的。”敲打過後,董皇後又接著安撫道:“苗公,你是本宮的卿臣,為我宣達旨意,管理宮中事宜,是我近旁諸侍從之首。按製度,本宮近旁的長禦都比不過你,苗公,且好自為之吧。”


    苗祀低著頭,俯身拜了拜,最終還是沒有給出一個答複。


    董皇後心知是這個結果,也沒有理會他,兀自走了。


    “這個苗祀根本就不向著殿下。”長禦扶著董皇後前往側殿休息,準備過會召見伏壽等貴人的問安,以及處理掖庭令、永巷令的奏事。長禦將董皇後在席榻上扶好,接著說道:“剛才他向國家請罪,殿下大可以順手治他罪的。”


    “敲打一番也就夠了,真要拿此事治罪,陛下也未必願意。”董皇後想到這裏便有些頭疼,最關鍵的位置上不是自己人,做起事來總是束手束腳。


    長禦轉了轉眼珠,輕聲建議道:“奴婢聽說國家身邊的小黃門穆順與苗祀互不相善,在此事上,不妨……”


    “你大可以私底下去問,穆順到底是陛下的人,別的話不要多說。還有,采選良家女的事,你與掖庭令要多多照看。”董皇後小心吩咐道,她正命人將先前皇帝喝過的茶拿來給自己倒了一碗,親自嚐了一口,眉頭揚了揚:“這茶確實不錯,是誰烹的?”


    皇帝接連幾日都是去的椒房殿,恩遇引人側目,采選良家女的詔書一經發現,對朝政的影響已日漸式微的勳舊們無不欣悅,董承也因此而獲得了許多人的好感,連帶著風評也好轉了不少。


    而這些,都是歸功於董皇後的一席話,得了好處的董承因此對掖庭采選良家女的事極為上心,借此與許多從南陽過來的勳舊們拉近了關係。


    助董氏漲了聲勢之後,皇帝便去椒房殿去的少了,開始先到伏壽的居處流連了幾日,最後才姍姍來遲,像是刻意磨人的性子,來到了披香殿。


    宋都比以前更要成熟幾分,再不是有脾性敢隨便衝著皇帝發的嬌女。在身旁郭采女的指教下,雖然此時還在因許多事耍小性子,但也隻憋在心裏,見了皇帝,仍是十分高興的出麵迎接。


    “陛下可算有時候過來了。”宋都毫不見禮的拉著皇帝的手,將對方一路帶進披香殿的席榻上安坐:“再不來,我可要去伏姐姐那裏訴委屈了。”


    “誰還能給你委屈受?”皇帝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順著她坐下,隨意打量了眼殿內的陳設、布局,又問向跟在後麵進來的甄宓:“這幾日在披香殿可還住得習慣?”


    “稟陛下,宋貴人和善,妾身在此處一切都好。”甄宓臉上塗著淡淡的妝,步姿盈盈得體,一切如常。


    “這幾日先委屈你,至多一個月,你就住回常寧殿去吧。”這個時代沒有什麽甲醛,新房的氣味幾天就揮發幹淨了,皇帝讓人暫時搬離,也是以防萬一。他自然不信宋都真如甄宓口中所說的那般‘和善’,隻是初來乍到的新人,又是寄人籬下,怎麽也得說些違心之言。


    “甄宓的脾性與伏壽相近,你也得多學學這般穩重沉靜。”皇帝轉過頭對宋都說道。


    自覺受到冷落的宋都有些不服氣的說道:“她哪裏像伏姐姐了?”


    甄宓麵色不改,很恭順的坐在一旁。


    宋都看了對方一眼,接著說道:“陛下,我前日翻檢出一個好東西,正好可以為陛下慶賀這次親征。”


    說著,宋都便催著郭采女去將東西拿出來,郭采女受到吩咐,腳下卻不動,目光看了甄宓一眼。


    甄宓立即知趣的站了起來,托辭告退。


    宋都不明白郭采女為何要這麽做,她好不容易找到個稀奇物件,正想拿出來給皇帝展示、向甄宓炫耀的,可郭采女偏偏要暗示把甄宓支開。宋都向發問,可看著郭采女轉身準備東西的背影,卻不好再說了。


    皇帝卻是沒有察覺到異樣,他隻當宋都小孩脾性,獻寶也弄得神神秘秘,待甄宓識趣的離開後,皇帝便好笑的催促道:“究竟是什麽?可別讓我掃興。”


    說話間郭采女已手端著一隻漆盤過來,上麵擺放著酒壺與杯爵,遠遠看卻是不覺得稀奇,待走進了,皇帝才發現不同之處。


    那漆盤上除了一隻壺一隻爵以外,還擺著一隻碩大的螺殼。


    螺殼有成人的手掌般大小,底部圓潤而有旋紋,似鸚鵡嘴。通體朱紅,透著燈光,其內部隱然有一層玉石雲母般的光澤。


    “這個叫香螺卮。”宋都看著皇帝饒有興趣的拿過鑲嵌著瑪瑙、翡翠的螺殼,很自得的介紹道:“這也叫丹螺產自南海,尋常丹螺每隻僅比貓眼大幾分,像手掌這般大的,世間再無第二個了。”


    “陛下你聞,它還有香氣呢。”宋都又介紹了香螺卮的另一個特點。


    香螺卮以玉為足,以金為蓋,渾然同體,絲毫不見有何雕琢之處。皇帝在手中把玩著,他在後世曾見過鸚鵡杯的文物,如今拿在手中,當作酒具,倒是第一次。


    “若是在其中盛酒,則酒色愈深、酒香愈醇。用來為陛下慶賀作爵,是再合適不過了。”郭采女殷勤的笑著,一邊放下了酒壺與酒爵:“用此物飲酒,還有一處妙用……”


    “喔。”皇帝這時近距離鑒賞完了香螺卮,便將其當作尋常酒爵一樣放在桌案上,好似想到了什麽:“是‘不空酒’吧?”


    “陛下睿鑒,真是無所不知。”郭采女眉頭一挑,訝異的說道:“此物還是奴婢等人清洗的時候才發現其中的功用,想不到陛下一眼識破。”


    “什麽是‘不空酒’?”宋都好奇的問道。


    郭采女沒有接話,識趣的退了下去。


    “所謂‘不空’,就是杯中酒不空。”皇帝樂得向宋都說些見識:“這螺結構特殊,極易存酒,慢慢飲的時候,卮中酒就會有一種倒之不盡、飲之不空的錯覺,所以就叫‘不空酒’。”


    “喔。”宋都點了點頭,這東西是很久以前她的父親宋泓從宮外給她送來的禮物之一,長時間被保存在箱子裏,前不久才被郭采女收拾出來。


    宋都向來喜歡新鮮東西,聽了郭采女的話,也覺得大可以用這個香螺卮請皇帝過來,多說些話,至於這個卮有什麽講究,她卻是全不在乎。


    此刻她乖覺的拿起酒壺,為皇帝滿傾了一卮,一隻香螺卮足足可容二升酒,為此,宋都特意提醒道:“陛下慢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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