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漢書·儒林傳】


    堂下眾人聞令,身形俱是一動,開始有條不紊的走上台階,步入明堂。


    太學明堂是建立在明光宮主殿的遺址台基上的,以明堂為中心,四麵輻射上千間學舍。明堂占地廣闊,規格形製被特許比照諸侯王宮,其內可容上千人,常用來做為舉行典禮的場所。明堂內本有百來人分散四周,這四百太學生甫一走進正中,卻也不顯得擁擠。


    堂內正中按照一定的距離擺放著桌案與席榻,諸人經過引導在各自的座位邊站好,便一齊向堂上坐著的四個人行禮。


    太學仆射潘勖照例說了些嚴肅紀律之類的場麵話,便揮手讓文吏當場為眾人分發筆墨紙硯,在考過前天的公共科目以後,這些太學生們都知道了規矩,在入門的時候就很自覺的脫下了容易夾帶物品的衣袍,隻穿著一件薄薄的窄袖單衣在裏麵考試。好在堂內角落裏都燃燒著炭火,幾百隻燈燭照耀,倒也不算太冷。


    “陳公。”潘勖客氣的對坐在旁邊的監考之一、徐州下邳人、太中大夫陳珪說道:“可以示題啟封了吧?”


    陳珪頭發花白,眉毛聳拉,額角長著幾顆暗黃的斑。他看了看眼前已經正襟危坐、隨時待命的太學生,又扭頭看向同樣身為監考的黃門侍郎韓嵩,便點了點頭,對下首的一個樣貌清雋的中年男子說道:“那就先驗封題吧。”說著他又和顏悅色的笑道:“老夫也是頭一次監臨策試,今日清早剛入宮,準備如往常一般值守。誰知朝命急宣,不容耽擱,老夫匆匆覲見了國家一麵,便與韓侍郎一同到此處來了。是故有些規矩尚且不明,雖為主考,但還得由潘仆射多多指教。”


    主要負責監考的一共有三人,太學仆射潘勖、太中大夫陳珪、黃門侍郎韓嵩。這三人分別代表著太學、外朝與內朝,潘勖是太學之長,陳珪與韓嵩都是才不久從地方上征辟調入長安,在朝廷中尚無根基、名望卻已足夠的他們,便被皇帝點來做這一堂策試的監考。在前麵幾次策試中,皇帝也是用臨時決定的方法提前一個時辰選擇官員監考,這種輪流監考的方式,能極有效的杜絕徇私舞弊。


    “陳公客氣了,按陛下的囑咐,我等隻需多看少說就可以了。”潘勖點頭笑道。


    “能為天子選中,於太學監臨策試,可見是深得信重,像我這樣的旁人都羨煞不已啊。”那名樣貌清雋的中年男人笑著說道,並從懷中掏出一枚鑰匙,打開了隨從捧著的木匣子,從裏麵捧出一份縑囊。


    韓嵩說道:“馮郎押送策題,肩頭的擔子也不簡單,雖無監考之名,亦有其實。”


    這清雋的中年男子正是荊州南郡人、尚書郎馮碩,他客氣的笑了笑,不再多話。在親自驗視了縑囊之後,便將其遞交給陳珪等三人。


    這縑囊上有漆封、蠟封,係繩又打著死結,從外表上看完好無損。從宮中出來時韓嵩與陳珪便與馮碩同坐在一輛四麵透風的敞車上,絕無任何擅自打開、調換的機會。陳珪與韓嵩、潘勖三人輪流檢查過後,確認無誤。又命人拿起在太學生中展示了一圈,讓在場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最後方請馮碩除去封印、剪掉死結,拿出了裏麵的試題。


    “詔太學治劇諸生,題曰——”馮碩將策題與韓嵩等人看過以後,遂朗聲讀道:“所謂‘為國者以富民為本’,若爾試守一縣,將何以富民?”


    這策題寫起來並不難,但要想出類拔萃卻不簡單,尤其是皇帝為了避免答案流於表麵,還特意加了一條。


    馮碩繼續往後讀道:“諸生皆已下放郡縣鄉裏為吏,見習政事,實習劇務。如今應有所得,答策之時,務必以所去地方為例,以事實為據,不得泛泛而談。”


    在他說完以後,便有書吏過來將題目抄成十數份,交給第一排的太學生,供第一排自行抄錄以後,依次後傳。


    緊張不已的張既、賈逵、嚴象等人在看到策試的題目後,不約而同的歎了口氣,這種題目,隻要是在實習的時候認真做事、認真思考了,都不會答得太差。與前麵明經、明法科的經義難題、法律難題比起來,策試難度可是要小多了。


    策試的時間是整個上午,下午則是結合實際考核各類所學的知識,匆匆忙忙的兩天過後,張既等一行人總算考完了。在從明堂的台階上走下的時候,俯瞰著太學的一屋一舍、乃至於遠處學市裏的商肆攤販、土牆土瓦的黔首閭裏、遠至於富人集聚的宣平裏,世間百態、半個長安的景色幾乎盡收眼底。所有人的胸中幾乎都產生了一股豪氣,仿佛從他們走出來的那一刻起就不是普通的太學生,而是朝廷未來的幹臣,自己走的也不是太學的明堂,而是未央宮朝臣集議的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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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明堂門外,馬超難得穿著一身青衿儒袍,在門外伸著脖子張望著,好容易看到了蘇則的身影,便開口喚道:“文師!文師!”


    “你還怕他看不到你?”耿紀在一旁有些難為情的別過頭去,像是對著空氣說話:“快別喊了。”


    蘇則循聲過來,見到了身材高大的馬超,打了招呼後,又看向了耿紀,說道:“季行,明日不是你們經濟科策試麽?怎麽有空過來了。”


    “如此要緊的事,我豈能不來看你?”耿紀笑著說道:“覺著如何?”


    “不算難。”蘇則沒有交流題目的意思,單隻是說道:“隻要結合所學,以你我之才,獲上第不難。”


    “那些算術題我最是頭痛,要想考得上第,我恐怕是難了。”耿紀苦笑著搖搖頭,忽的又指向馬超:“明經科是第一批考的,文師何不問他考得怎麽樣?”


    蘇則於是看了過去,隻聽馬超說道:“我考過後就忘了,現在隻記得考《詩》的策題,好像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這倒不難,你是怎麽答的呢?”耿紀很好奇的問道,蘇則在一旁看熱鬧似得瞧著,也不阻攔。


    “為將者應敵當如臨深淵,為兵者上陣當如履薄冰。”馬超正是因為單自己寫的對這篇文章很滿意,所以偏偏就記得大概:“用兵謹慎,方能無懈而克敵。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雖然迥異於常理,但也暗合兵法。”蘇則避短揚長,挑著好的說:“你果然有為將的稟賦。”


    兩人經過羌亂之後,難得能重歸於好,如今馬超回太學參加策試隻是虛應故事而已,並沒有想過要考什麽樣,反正他現在官職已經有了——西海郡司馬。漢家製度常在邊郡設立司馬,西海郡深入不毛,羌多漢少,馬超今後就要去那個苦寒之地戍守,終日麵對的是更加凶惡、未開化的唐托、發羌諸部。


    “誒你看那人。”三人正要離開,馬超在人群中忽然像是看到了什麽,手往遠處虛虛一指:“長臉像不像驢?”


    “你怎麽能在人背後肆意評點嘲弄呢?”蘇則有些不高興的說道,對方雖然沉穩了不少,但骨子裏輕狂的性子卻好像從未改變。


    馬超訕訕的笑了下,不複多言,反倒是耿紀饒有興致的往那邊看了眼,突然笑道:“你說的是他啊?”


    “是誰?”馬超順著耿紀的目光往那邊看過去,隻是那人已經走遠,什麽蹤跡也尋不到了。


    耿紀看到馬超好奇的樣子,突然感到好笑:“你啊,這才說你呢……”他無奈的搖了搖頭,單隻對蘇則說道:“這人與你同是治劇科,隻是比你晚來一年,好像是青州人,叫諸葛瑾……此人在太學小有名氣,身邊聚著不少人……他二弟諸葛亮正是天子身邊的秘書郎。”


    蘇則不願私下議論旁人,聽到對方來曆不簡單以後,隻簡單地‘喔’了一聲,不置可否。


    “你別看他二弟被召入宮中做了秘書郎,就以為他不如其弟了,此人頗有才名,是我們下一屆太學生裏麵的翹楚。能與他並論的,隻有同科的郭淮、經濟科的孫資、明法科的司馬芝等寥寥數人而已。”耿紀不管蘇則樂不樂意聽,話開了頭也不好就此作罷,隻當做是說給一旁的馬超聽。


    馬超從耿紀的話裏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費解的說道:“孫資?我記得他年歲比我們還大,好幾年前便入過太學,當初得人賞識,差一點就可以擔任縣令。如今怎麽還在太學裏讀書?”


    “在太學蹉跎年月,不是因為他想,而是因為他沒有別的進仕之階。”耿紀搖了搖頭,似乎為此人感到可惜,與嚴象有誌於學不同,同樣年歲大的孫資入太學單純的隻是無奈之舉:“賞識他的人是前司徒王公……國家雖然不說,但州郡誰又敢舉薦他呢?好在太學策試選官,隻看才幹德行,不問其他,算是留給他的一次機會。”


    “誒。”蘇則歎了口氣,總算忍不住說話了:“君臣之間,共為國事,何隙之有啊!”


    “文師。”耿紀臉色微變,連忙拉著蘇則往一邊躲去,低聲說道:“當年之事,千百年後自有公論,我等時下之人,何必多言?天子還是仁厚的,倘若不是仍記著司徒的功勞,長安令也會受此重視,據說,其不日便要調往雒陽。以後朝廷興治天下,雒陽、河南必將為重中之重,小王公調至此處,遠比久居長安要更能施展拳腳、有所作為!”


    “那長安令將由誰來接任?”蘇則由於家中慘遭屠戮,許多消息都不如以往那般靈通,不得不在這方麵求助於耿紀、或者是馬超——


    “京兆尹保薦的是他屬下郡丞左靈。”馬超看著人都快走散了,便不加掩飾的說道:“據說朝廷已經準了。如此一來,上至京兆、下至長安,便都是董氏的人了。”


    “時政多變啊。”蘇則暗自以為王淩調離長安不像是另有用處,反而更像是特意給人挪出位置,至於這算不算好事,就仁者見仁,各方有各方的道理了。


    待過了半個月後,趕在十二月底,綜合實習、日常、以及策試三種成績,兩屆太學生的成績終於有了最終的結果。按照比例,每科四十人、一共隻有兩百人才能獲得‘上第’的成績。放榜哪天,張既、賈逵等人齊聚在治劇科的學堂,在得知自己名在前列後,都忍不住歡呼起來。


    除了上第的太學生,其餘太學生依次被授予若幹官職。成績為中第的六百人,按照所學科目被任命為郡曹吏、或者是縣內的一掾之長。成績為下第的則按照所學科目被任命為鄉有秩、嗇夫、裏魁等基層官吏。


    隨著中央集權的不斷強化以及吏部考課製度的不斷完善,底層的優秀官吏會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在人的視野當中,雖然在當下或許會有人心生怨言,但隻要樹立幾個由嗇夫擢升郡守縣令的榜樣,就能很快調動基層的活力。


    基層一旦得到控製、並且有了高素質的人才湧入,朝廷所推行的大政方針就不會走樣,基層的生產力就會很容易被調動起來。


    數日之後,在建安五年正旦朝會的前一天,陰沉沉的天空飄著鵝毛似的瑞雪。以張既、賈逵、蘇則等人為首的一幹成績‘上第’的太學生,在謁者仆射李參的帶引下,緩緩走進了未央宮前殿。


    “臣等叩見陛下,願陛下千秋萬世,長樂未央!”


    皇帝高坐席上,微擺衣袖,旁邊的常侍謁者見狀,朗聲高喊道:


    “詔曰:起!”


    最終的殿試才是選擇更優秀的人才,擔任監考的自然是比太學策試還要高幾個等級。除了皇帝親臨以外,左右分別還有司空、錄尚書事趙溫,太常陳紀,以及侍中等人。


    皇帝先未說話,而是從左至右的將底下的太學生一一掃視,按著桌上的名冊尋找著對應的位置。


    從左手起是明經科,為首的是成績最好的嚴畯,邢顒;其下則是明法科,為首的是身材瘦削、雙目有神的司馬芝;再然後是治劇科的張既、賈逵、嚴象、蘇則、諸葛瑾、濮陽興、郭淮等人,以及其後的經營科遊楚、經濟科耿紀,孫資等人。


    這些人在曆史中無一不是人傑幹才,如今都俯首帖耳的匍匐在皇帝跟前。


    看到這裏,皇帝總算明白了唐太宗為何會如此暢快自豪的說‘天下英雄盡入吾鷇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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