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則至於枉己,剛則至於違眾:枉己既不足以立事,而違眾又不能有成。”————————【王溫子栗字說】


    夜深風雪驟,承明廬內燭火明。


    “日子過得真快啊,回想數年前,我還受困於權臣之手,性命危殆,朝不保夕。”皇帝淺嚐了一口溫酒,背靠著憑幾看向炭火:“想不到那麽快就天翻地覆,乃有今日。世人都說漢室得天不棄、祖宗有靈,乃得平息叛逆,有中興之望。”


    他說著轉過頭來看向荀攸,炭火的光芒將皇帝的臉照得火紅,他的雙眼發亮,像是藏著兩塊熾熱的炭:“可在我看來,什麽天命、讖緯,都是虛的。秦先失人心,然後才失天下。我漢室曆代仁政,雖有偏差,但人心未失,這便是能屢次中興的根本,除此之外……”


    皇帝伸手略揚了一下酒碗示意,荀攸忙捧著與之對飲,隻聽對方接著說道:“荀君,我身邊能有爾等大臣,助我操勞國事,還複中興。”


    “臣不敢。”荀攸不敢托大,謙讓道:“一切都是陛下雄才天縱,年紀輕輕,便有英主之姿。陛下如今並非天授,但依臣看,如何不是天賜聖明?”


    “那就飲盡此碗吧。”皇帝輕笑一聲,不再多說,吹散了酒麵上的綠沫,與荀攸各自飲盡。


    荀攸與皇帝的酒量都很好,但顧忌著明天的正日子,他不敢多喝,也勸皇帝不要貪杯:“再過幾個時辰便要大朝,陛下今晚還是少喝一些,以免誤事。”


    “我知道,就這一碗了。”皇帝口中說著,手上卻已拿起酒勺舀出酒來,荀攸很有節製,隻打算在今晚自斟自飲,所以一隻陶壺裏並未盛放多少酒。皇帝隻給兩人分別舀出半碗,陶壺便見底了。


    皇帝晃了晃酒碗,看著酒麵上漂浮的綠沫以及碗底的糟渣,伸手用筷箸夾起一塊炙肉送入口中。一番細嚼慢咽過後,他便用筷尖指了指穆順帶來的菜肴,示意荀攸也跟著動筷,自己則輕聲說道:“這幾日我常回顧前朝故事,也詔蔡公、楊公等人議論過曆朝興廢,遍數我漢室四百年,為何屢盛屢衰……這也是前次殿試我問諸生‘何為民憂,何為民樂’的緣故。”


    荀攸夾了塊炙肉慢慢咀嚼著,雖然不如剛做出來的好吃,但油香十足,耐人回味,他心中思索著皇帝的來意,簡單的回答道:“治為民樂,亂為民憂。”


    “蔡公等人對我說,孝桓、孝靈以來,閹宦當權,禍亂朝綱,致使天下大亂,黨錮之禁,更使賢士散落在野。”皇帝吃了一口後便不吃了,他將筷箸擱下,還剩最後一點的酒碗也沒有去碰:“我以為這話說的對,但不全對。本朝開創至今已有四百年,譬如一個人,越年長便越是有沉屙痼疾,朝廷曆來的積弊有哪些、都在何處、該如何整頓,這些都是當前的要務。”


    荀攸沉思了很久,方才抬起頭對皇帝說道:“朝廷確有積弊不少,如吏治、選舉、財賦、豪右等等。此皆曆代賢君窮究而未能根除者,陛下年富力強,一切都可以緩行慢施,從長計議。”


    “我準備在大朝之後,再下一道詔書。”皇帝目光堅定的說道:“命天下臣民暢所欲言,無論是否有謬誤、是否有解決之道,皆可直言朝政之弊。二千石官吏以上及地方令、長必須有所進言,其中有切中時弊的,拿來我看,論其言授賞不等。”


    這無異於是兩全其美的法子,皇帝既能從中知道朝廷當下有多少需要革除的積弊,列出問題清單,然後一一對照解決;又能從臣民的奏疏中發掘人才,多少身處邊緣地帶的官員往往會因此直接簡在帝心,進入到權力的中心。


    “陛下求問時弊,有當年齊王納諫之風采。”皇帝沒有因年紀輕輕便平息叛亂而驕傲自滿,更有一舉掃平沉屙的魄力,不得不讓荀攸由衷的讚歎。


    皇帝目光深深的盯看著荀攸的眼睛,說道:“荀君,從初平三年開始,我便與你共結君臣之義,這麽多年,無論是誅李傕、征袁氏,你都站在我這一邊。如今我欲力圖革新,重開盛世,荀君可還願意與我站在一起麽?”


    “陛下……”荀攸離席拜倒,惶恐的說道:“陛下欲興漢室,臣豈能不供牛馬奔走?”


    顯然,皇帝對荀攸的這句話並不滿意,他忽的厲聲說道:“當年奮義誅董,受困獄中仍談笑自若的荀公達,如今安在?可還記得那時怒強臣竊命、憂國憂民之心嗎?”


    荀攸低頭不語,當初謀劃誅董,的確有一番憂國憂民的熱血,如今身居高位,初衷雖未忘記,但也不知不覺摻雜了私心。


    “我一直都是將你視為股肱心膂,”皇帝無奈的歎了口氣,伸手將荀攸扶了起來,對他說道:“這一次的納諫,由你來收集整理,按事有輕重緩急,一一分出先後,條陳進上。我等再把要緊的事辦了……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麽,士乃朝廷的根基,根基不動,天下不亂。”


    這仿佛是句分量十足的承諾,荀攸不敢輕信,卻又不得不信,他看著皇帝誠摯的眼神,心裏不禁動搖起來。皇帝有意打擊豪強、限製世家,前者是荀攸有限度的讚成,後者則是一直持有異議,因為他的立場就在這裏。


    眼下聽皇帝仍以士為重,可‘士’能代表世家麽?荀攸在腦子裏飛快地想著,然後答應道:“臣謹諾。”


    “荀君以為劉備此人如何?”皇帝換了話題問道。


    荀攸想到早上在前殿聽到皇帝與劉備之間的一番問對,似乎想到了什麽,脫口說道:“劉備有雄才,能得眾心,乃當世人傑。”


    皇帝聽到荀攸口中對劉備這樣的評價不禁有些訝異,他追問道:“能得眾心,這要從何說起?”


    “聽聞此人在徐州時便深孚眾望,太常陳公、太中大夫鄭公等人皆稱讚其仁德。徐州士民,如今也多思之。”荀攸對劉備不吝誇讚的說道。


    或許是他這一番捧殺起到了作用,或許是皇帝目前並沒有重用劉備的想法,在接下來皇帝並沒有再往這個話題深入討論,而是與荀攸接著敲定了許多細節,互相交換了彼此的想法。


    一番深談過後,君臣二人似乎比以往更親近了不少,在不少方麵都取得了共識,比如革除積弊勢在必行,這其中打擊不法豪強是不得回避的根本問題。


    夜色漸深,窗外的風雪也開始停了,皇帝與荀攸將最後一口酒飲盡,與荀攸一前一後走到門外。


    此時的天穹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輪明月,照亮著深邃的夜空,承明廬外白雪如被毯,月空之下皎然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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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吸了口冰涼的空氣,親熱的撫著荀攸的肩,用著無限期望與勉勵的語氣說道:“荀君,明日過後,還有一場盛世在等著你我君臣一同打造。你我君臣相得,千萬要為後世之人做榜樣啊!”


    荀攸向皇帝深深的作揖拜倒。


    當他起身看到皇帝離去的背影,忽然想到,這可能是皇帝最後一次與他交心了。


    鞋履走在積雪之上發出‘嘎吱’的聲響,在寂靜的宮道裏清晰可聞,路邊時不時有積雪滑落的簌簌聲,每當一處傳來動靜,擔當護衛的殿前虎賁郎許褚、衛士令馬岱等人便緊張不已、警惕的張望著四周。


    “陛下。”穆順回頭看了看跟在隊伍後頭的車駕,又擔心的看了看黑黢黢的宮道,勸說道:“這個時候了,還是早些回去吧。”


    皇帝再度張望了一眼寂寥的夜色,覺得再無什麽好看的,便從諫如流,停在原處。待穆順將車駕喚來後,他一隻腳踏入車內,頭朝下看了穆順一眼,吩咐道:“去鴛鸞殿吧。”


    當皇帝來到鴛鸞殿時伏壽早已熟睡,殿內隻有幾名宦者宮人輪流守夜,皇帝命穆順免去了眾人的大禮,顧自推開殿門,這種回家的感覺頓時讓他緊繃的肩頭一鬆。殿內的炭火已經將要燃盡,桌上的博山爐也不再吞吐著嫋嫋青煙,臨窗的桌案上被外間透入的雪光照亮一片,有一柄畫著蘭草的團扇正擺在桌案的架子上。


    在裏間隔壁有一小塊空間是侍寢宮人的憩息之地,為了隨時照顧貴人半夜起居,每晚都會有親近的采女在此值夜,她們多是會輪流守夜,值守時不得休息。而直到皇帝走近,那名值夜的采女這才被身邊的動靜驚醒。


    “啊!”那采女在趙采女的瞪視下趕忙下榻歸迎,她仿佛是才驚醒,腦子還沒回過神,大晚上的居然還下意識的想要山呼:“奴婢——”


    “噤聲!”趙采女忙過去將對方的嘴捂住。


    那采女的嘴巴被捂住,臉頰上的肉被擠出一點,她雙目圓睜、滿是驚訝,看起來倒有些嬌憨。


    皇帝借由身後微弱的燈光看清了這個年輕采女的臉,隻見她峨眉淡掃、眼波流轉含帶風情,容貌不算嬌豔,卻多了幾分俏麗。眉眼神色像是鄰家未長成的少女,但身姿已然異於常人。


    “你叫什麽名字?”皇帝看到她這模樣,腦海裏忽然想起一個人。


    趙采女這時已放開了對方,那采女靈動的眼睛轉瞬低了下去,怯生生的說道:“奴婢馮方女。”


    馮方女低頭的時候,插在發後的一根金鑷子便露了出來。鑷子是梳妝用具,用以拔除睫毛、白發,但跟梳子一樣,起初也是梳頭之用,後來逐漸變成插在頭發上的一件首飾。


    那根寶鑷上嵌珠花,華麗非凡,皇帝看到這,仿佛是錯覺一樣,感覺馮方女平添了幾分媚意。他下意識的說道:“你頭上這寶鑷好看。”


    “稟陛下,這是長公主當年清理宮中舊物,賜給貴人的,近日貴人又賜予了奴婢。”見皇帝並沒有因她打瞌睡而動怒,馮方女膽子漸有些大了起來,她新得了此物,介紹時不免帶有幾分炫耀:“這叫千金寶鑷,是雒陽南宮裏的。”


    皇帝莞爾一笑,覺得對方有些意思,在以前他怎麽就沒有在伏壽宮中見到馮方女呢?殊不知伏壽擔心馮方女性子跳脫,在皇帝麵前會惹禍事,所以每次見皇帝都將馮方女打發遠遠的。


    “是誰呀?”帷閣裏的伏壽還是被驚醒了,她察覺到重帷之外隱約點起了燈火,於是問道。


    “是我。”皇帝立即轉過身往裏麵走去,提聲說道。


    身後穆順、趙采女等人立即帶著旁人退下了。


    伏壽認出是皇帝的聲音,又驚又喜的說道:“陛下……”她試圖從溫暖的衾被裏下來行禮,卻被皇帝一把按住:“這麽晚了,快些歇息吧。”


    皇帝自行脫下外衣,身上僅穿著一件單衣,很快鑽入了棉被裏。涼氣立時湧入了被中,伏壽隻感覺自己立時陷入了一個微微冰涼卻又熟悉的懷抱。


    “陛下怎麽這麽晚過來了?明日不是有正旦大朝麽?”伏壽在微涼的懷抱裏稍有些不適,疑惑道。


    皇帝恍若不覺,仍緊抱著懷中人,一手下意識的撫摸著伏壽背後的頭發:“在宣室睡不著,見落了雪,便去承明廬與荀君說了會話。然後想起幾年前的冬天,也是這般大的雪、也是正月,你在宴後溫了湯給我……所以就想過來了……你可還記得?”


    “這麽久的事了,也難為陛下還記在心上。”伏壽頓時感覺身上暖暖的,末了,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微微抬起了頭:“陛下心情不好?”


    “為什麽這麽說。”皇帝把下巴擱在伏壽的頭頂,手掌輕拍著對方的背。


    “陛下在大事前從不飲酒。”伏壽細嗅著對方身上的酒味,感受著背上輕輕的拍打,微微屈了屈膝,身子開始放鬆下來:“而且陛下念舊,每想起從前心情就不會很好。”


    皇帝輕輕笑了一下,低聲道:“我念舊?都說我苛察待下,屑於細故。”


    “那是……”伏壽似乎想要解釋,卻被皇帝一手按住。


    “好了,都這麽久了。”


    在黑暗中,伏壽仰著頭,似乎能看到皇帝眼中的一點微光,聽到皇帝略為可惜的說道:


    “人是會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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