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民興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師之。”————————【潛夫論箋校正·班祿】


    京兆,上雒縣。


    上雒位於京兆東南,臨近秦嶺,多山多水,順著丹江及武關道往南便是藍田縣,再往南去則是荊州。這是一處通衢之地,幾度關中民亂,流民竄逃,皆淪落至此墾辟山林為生,有朝一日若戰火蔓延到這裏,他們便會再從武關南下荊州。隻是因為皇帝的出現而改變了這一切,隨著關中的安定,不少流民開始返鄉,也有些家中無地的,便在此成為屯戶或是自耕農,久而久之,這裏的民戶不減反增,成為一個大縣。


    現任的上雒令是年底方從關東調來、曾任東武平縣倉曹掾的荊州人龐統。


    因為是荊州年青一代頗有聲名的士人,又是參與過朝廷討伐袁紹、籌辦過後方糧草,所以攻城之後,龐統旋即被拜為縣令。按道理說,如龐統這般的能力才華,其為縣邑之長,理應是很快就能取得一番政績的,然而自從龐統到任,不僅沒有做出什麽成績,反而因為他在縣內將俗務一應委任給掾屬,導致上雒縣的治理水平比前任要差了許多。尤其是朝堂首重的幾件要務,如清查戶籍、奴籍,更改奴婢算錢等等,竟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今年可能不光是上雒縣在京兆吏曹的考課不得過,恐怕還會連帶著整個京兆在吏部的考課成績。


    龐統的不作為與對政策的冷處理讓胡邈深感不滿,他最初的想法是直接彈劾對方,但見龐統如此明目張膽的樣子,心裏又忍不住多想,擔心對方在搞什麽花樣。於是抱著這樣一個想法,又顧忌著司徒黃琬的勢力,胡邈便想讓蘇則去投石問路,借此將關西士人摻和進來——這往裏再深一層,就是蘇則所不了解的事了。


    郡丞的公車一路風塵仆仆,總算在下午的時候趕到了上雒縣。


    車駕在一處岔路口的大桑樹旁停下,晃動的車身將猶在沉思來意的蘇則驚醒,他掀簾看了看窗外,發現還在路邊,正要說話,隻見一名身材健壯的年輕車夫從車轅上跳了下來,走到車窗邊:“蘇丞,我們不如先去本縣館舍,先沐浴飽餐,再傳上雒縣官吏來見?”


    蘇則沒有先答他這番話,而是滿意的點點頭:“這才短短半年,你就有如此長進,比你阿兄要強多了。”


    眼前這健壯車夫正是馬超的二弟馬休,年紀輕輕便有一副好體格,本來是想走衛士令馬岱的途徑,入宮擔任衛士。但馬超卻將其直接塞給了蘇則,讓其擔任蘇則的護衛兼車夫,因為馬超始終記得蘇則多少是因為他們而家破人亡,這一來是給蘇則賠罪,二來也算是給蘇則一個可以放心驅使的幫手。


    “在下不敢,隻是跟著蘇丞,多少學到了些皮毛。”馬休說道,從蘇則擔任郡丞開始一直到現在,他已經跟著蘇則半年有餘,從一開始的怨氣與輕視到現在的佩服,中間是因為見證了多次蘇則展露出的過人才華。耳濡目染之下,馬休也多少有了些見識,知道像是蘇則這樣的郡丞造訪縣邑,得先擺足威勢,讓縣令縣長等人都來覲見才是。雖然郡丞隻是秩六百石,與上雒令龐統平級,但由於蘇則出身正,又來自郡府,多少要壓地方一頭。


    所以他們趕路過來,一般都是先做好充足的休息,以逸待勞。


    然而蘇則並沒有打算這麽做,在隨口肯定了馬休一句後,他繼而說道:“不需使通傳這些舊俗,你徑自駕車前往縣邸就是。”


    馬休心有疑惑,但也沒有多說什麽,隻好依言而行。在問清道路以後,馬休重新跳上車轅,揮動鞭子,沿著僅容兩車並行的道路往前駛去。


    上雒縣邸中不時有幾名小吏正捧著文書在正堂內進進出出,很是忙碌的樣子。本該由縣令坐的主位空置無人,而在其次席卻俯身坐著一名年輕人,他麵容黝黑、五官堅毅,一雙有神的眼睛睜正目不轉睛的看著筆下一行行的字跡。


    在年輕人身前的桌案上擺著一堆一堆案牘文書,每當他批完一份,便頭也不抬的將其拿起往前一遞,隨即會有小吏伸手接過,並將其拿下去交付負責對應事務的掾屬。


    匆忙翻讀文書、提筆批閱期間,年輕人偶爾幾個展袖的動作,露出了他佩在腰間的一柄劍,以及一塊穿著黃綬的銅印。


    依漢製,凡秩比二百石至六百石的官員,皆用銅印黃綬。


    能批閱全縣的文書,坐在次席,又佩戴著銅印黃綬的,除了上雒令龐統以外,便隻有本縣縣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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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批完一份文書之後,縣丞輕舒了口氣,龐統不治縣務,將一攤子事全部托給他管,可把他累得夠嗆。早知如此,當時就不該輕信對方的話,遠遠地從荊州跑過來,拿四百石的俸,幹六百石的事。


    “誒……”縣丞輕歎了口氣,放下筆,休息的同時問向一旁的主簿:“若我沒忘記日子的話,今日是郡丞蘇君要來吧?”


    “唯。”主簿答道:“按路途,今日下午就會入城,依以往的規矩,蘇郡丞會先入館舍休憩。晚上的時候再由本縣設宴相邀,以款待貴客。”


    “這個時候想也是已經到了。”那縣丞抬頭看了看天色,又低頭看了看所剩不多的文書,輕舒了口氣,像是放下了某塊巨石:“勞你去館舍一趟,代縣君與我招待蘇丞,陪坐閑話幾句,我隨後就到。”


    那主簿剛低聲應了句‘喏’,門外忽然便傳來門亭長驚慌的聲音:“徐、徐縣丞,京兆的蘇郡丞來了!”


    徐縣丞猛然一驚,抬頭往外看去,還未來得及將筆放下,便見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從門口走來。走在前麵的那人身材頎長,麵容俊秀,昂揚一股大家風度,正是京兆郡丞蘇則。在其身後跟著的卻是護衛馬休,馬休腰間配著長劍,替蘇則推開門口的阻攔,一路護送至此,正準備離去之際,忽然往徐縣丞腰際看了一眼,目光一閃,隨即退至門邊。


    “足下就是本縣縣丞?”蘇則看了對方一眼,語氣溫和的說道。


    徐縣丞楞了一下,連忙從席上站起,拱手說道:“正是,在下徐庶,潁川人。因與龐士元情誼不淺,今其任職上雒,特辟我為其助力。”徐庶心裏苦笑著,沒想到對方做法如此不拘常理,一下打亂了自己的部署。如今對方已然殺到,自己隻得硬著頭皮去招架了:“尊駕請坐,龐令一會就到。”


    說罷,他連連擺手示意主簿速去後堂叫龐統來,徐庶則好奇的打量著對方。


    殊不知蘇則也在觀察著徐庶:“徐君是異鄉人?看來已是經過吏曹的策試了?”


    隨著皇帝對征辟薦舉的製度進行一係列整改,以往憑借著裙帶、同鄉、師徒而形成的利益鏈條漸漸出現了裂痕。如今諸郡已經可以征辟異地士人為曹掾,縣一級也可以征辟異鄉人為縣丞,極大的破壞了豪強對地方權力的壟斷。


    除此之外,被征辟的士人也會統一接受上一級吏部或是吏曹的考核,從多方麵通過之後方可正式任職,享受朝廷俸祿。而如果被征辟者在三年以內出現名不副實、才能不堪的情況,征辟者就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連帶責任。


    這種針對征辟雙方的種種限製,使得許多有權力征辟的人不敢再隨意征辟,每次征辟時無不盡心盡力的去考察,不再是如以往那樣隨征隨用。舉孝廉不如雞的現象開始得到遏製,察舉征辟製在太學策試製度逐漸興起的情況下,也不知不覺的煥發出了生機。


    徐庶就是走的縣令龐統征辟、京兆吏曹考核通過、正式授任的路子。經過這一個流程出來的官吏,才幹往往超過同人:“其實我早就向往關中風物,如今正好得到友人相邀,其也說好不與我結君臣之義,隻論兄弟情誼。於是我便走武關道過來,順利通過吏曹策試,選中為官。”


    說到這裏,徐庶忍不住多看了蘇則一眼,跟自己比起來,對方才算是真正的少年成名,一朝策試後,出來便是六百石的郡丞。聽說以後會變動郡縣曹掾的品秩,郡丞會提高到一千石,對方今後的前程幾乎不可限量。


    “原來是這樣。”蘇則點了點頭。


    “尊駕不愧是太學高才,能在殿試中得到天子青睞……天子有識人之明,聽說尊駕被詔拜京兆郡丞時,我便對龐令說這是京兆百姓的福氣。”徐庶有些生硬的說著奉承的話,黝黑的麵膛流露出一絲不自然:“如今見尊駕四處省視,單車訪求民疾,片刻也不得閑。實在是讓人佩服,隻是……”


    “求民之瘼,自當務急。”蘇則淡淡一笑,略去此事,目光往徐庶桌案上的文書輕輕一掃,徑直說道:“我來時便見了不少人手捧公文出入,又見你這桌案,難道這些是上雒縣一天的公務?看樣子,都要趕上京兆一郡了。”


    這個問題有些不好回答,上雒縣不大,一天的公務其實並不多,但經不住龐統在哪裏拖拉不辦啊!徐庶雖然是縣丞,有一定的權限處理瑣事,但那些重要的事情隻能由龐統自己出麵,可龐統卻偏要將其壓下來!


    徐庶猶豫了會,他不願找借口遮掩,在蘇則這樣的聰明人麵前,撒謊是沒有用的,隻得避重就輕的說道:“時近秋收,底下鄉亭,總有諸多繁務需要處理。往日裏倒還清閑,比不得京兆郡府。”


    “是麽?”有人上前為蘇則送了碗茶,想到那縣令龐統現在還沒出現,不禁有些惱意:“徐君是將縣令的事都一起忙了吧?”


    徐庶臉色變了一變,好在他臉色本來就黑,就是有一瞬間的變化旁人也看不出來,他立即接口說道:“尊駕言重了!”


    其實這些天他打聽到蘇則從長安過來要查上雒縣的政務時,便一直在忙這件事,因為龐統對蘇則的到來全然不放在心上,依舊該吃吃該喝喝,但徐庶卻不敢大意怠慢。在他看來,這若是沒有辦好,豈不是給背後的胡邈、董承送上了把柄?


    所以徐庶便想著在蘇則來時盡量派人去拖住,自己則將擠壓的公務全部清完,這樣也好有個交代。至於對方若是質問其為什麽遲遲沒有開展清查戶籍、奴婢的工作,徐庶這邊也已想到了合適的措辭。


    然而蘇則暫時並沒有往這個方向問,他手上已拿著一份讓馬休來時從半道上截下來的文書,看了看上麵的內容與徐庶給出的解決批示,點頭說道:“徐君為縣丞屈才了,你應該做這個縣令。”


    徐庶臉色有些不好看,正要說些什麽,隻聽後堂忽然傳來一聲漫不經心的嗬欠:


    “我一直說徐元直有州郡之才,如騏驥可至千裏,旁人都道不信,沒想到未曾見麵的蘇郡丞卻與我所見略同。”


    蘇則目光微沉,將文書放下,緩緩轉頭看去——


    一個相貌平凡、個子稍矮的年輕人正慢慢悠悠的踱步上前,腰間簡單的係著一塊黃綬銅印。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正是上雒令龐統,他打著哈欠在空置已久的主位上坐下,由於兩人都是六百石官,彼此見麵,也僅是平禮。


    “龐縣令倒是清閑,煩劇瑣務,竟統統交給下屬去做,傳揚出去,也算是深諳無為之道了。”蘇則隻簡單看了一眼對方,很快便將視線挪了開去。


    “若是無為而得治,又殊為不可呢?”龐統仿佛沒有聽出話語裏的一根刺,坦然的笑著說道。


    蘇則冷聲道:“朝廷倡導有為,而縣令卻稱無為,倘若得治,倒也罷了,可貴縣果真如此麽?身為縣令,卻從不理事,將公務盡皆委托下屬,案牘積壓,百姓之苦不得訴,朝廷之政不得通。上雒縣民戶隱匿,豪強蓄奴者眾,縣邑貧瘠,你見此就隻是無為而已?”


    “我道是什麽事。”龐統在蘇則的逼問下全然不改他輕描淡寫的態度,他玩味的看向徐庶,笑著說道:“原來是嫌我沒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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