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蚌晞曜以瑩珠,石蜐應節而揚葩。”————————【江賦】


    長禦疑惑的“啊?”了一聲。


    “殿下的意思是說,這個東西留著沒用。”郭照如是說道,但還是戀戀不舍的看了幾眼常滿燈。


    “留著沒用?”長禦冷哼一聲,淡淡的看向郭照,語氣不善的說道:“你的意思,難道還要在明天還回去不成?”


    “把它砸了。”董皇後忽然說道。


    “殿下?”長禦不可置信的看向對方,甚至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董皇後站了起來,麵無表情的重複道:“把它砸了。”


    這時郭照已經機靈的走上前將燈火吹滅,牆壁上的奇幻場景猶如一場幻境登時消散。


    董皇後見狀,滿意的點點頭,開始轉身往後麵走去,語氣堅決、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把它砸了,再送還給宋都,順道給她賠罪。”


    “唯、唯。”長禦此時差不多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忙瞪了郭照一眼,繼續剩下未完成的指令,從外麵叫了幾個宦人,一起合力將才點燃不久、絢麗不過一時的常滿燈砸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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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禦砸完了燈,方才踱過來複命,嘴上仍道:“就是可惜了。”


    “留下來,隻是一件玩物,若是用得好,它可就不隻是一件玩物。”董皇後坐在妝鏡前摘下一根發釵,慢條斯理的在一堆彎曲破碎的銅片中撥弄了會,然後說道:“現在就過去吧,這次一定要見到宋都,替我多說些好話。”


    “謹喏。”長禦領命而去。


    董皇後接著又看向站在她身後的郭照,輕聲笑道:“你是個機靈的,來,為我梳頭。”


    長禦的去而複返讓趙采女很是不滿,尤其是現在時候已經不早,按伏壽的作息已經要準備梳洗休息了。看著執意要進來的長禦,趙采女氣惱的說道:“長禦有何事就不能明日再來麽?非得是現在?”


    “誒!”長禦重重的歎了口氣,滿臉愧疚的對趙采女說道:“椒房殿有個小宮女太不懂事,才從宋宮人這裏借的燈,還沒用多久就從殿階上摔了出去。這下燈壞了,皇後沒少把我一陣責難,又命我把燈還來,奉上禮物賠罪,說是若得不到宮人諒解,我今晚就回不得椒房殿了……采女千萬幫我一幫,我隻見宮人說會話、賠個罪就足矣,絕不叨擾了貴人。”


    趙采女狐疑的看了眼破破爛爛的常滿燈,又細細看了對方的神色,沉著的點了點頭:“貴人要安歇了,你不必再去見她,徑直把東西送給宋宮人就是了。”


    “好,好。”長禦感激的一笑,隨即帶著人往宋都住的偏房走了過去。


    趙采女不放心,走在後麵跟著。


    宋都這時已經躺在床榻上休息了,她的眼角還有淚痕未幹、似乎是夢裏麵並不踏實,她的眼皮還微微抖動著。


    見到這副模樣,長禦忍不住說道:“不是說還未歇息麽?”


    趙采女心裏也覺得奇怪,招人來問,原來是剛服了藥,這才歇下了。


    正好,趙采女便趁此打發長禦回去,催促著她把東西放下了就走。長禦心中覺得可惜,腳下步子雖然不停,一雙眼睛卻時時刻刻在打量著床榻上的宋都,忽然,她嘴角狡黠的露出一分笑,在門口對趙采女說道:“誒!宋貴人原本是何等恩寵,想不到如今卻……”


    “現在還說這些有何用?”趙采女有些抱起了不平,難道這一切不都是對方弄出來的麽?“時候不早,快些回去侍奉皇後吧!”


    “可惜這次不單是貴人自己,就連整個宋氏也是……誒!聽說宋郎將被關進廷尉獄後當天下午就中了風,現在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廷尉獄裏又沒人照顧……這世事變化,誰又說得準呢!”長禦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從門外傳來,根據最後逐漸輕微的聲音來看,她已經被趙采女拉扯走了。


    宋都仿佛是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在夢裏她好像握著一枚荔枝大的珍珠,她緊緊握著珍珠在上林苑裏不知疲倦的奔跑,最後在一棵滿是金黃葉子的銀杏樹下摔了一跤,手中的那枚珍珠掉落出來,不停地滾動,最後滾到了一雙穿著絲履的腳邊。


    夢還沒有做完她便清醒了,剛才陽光燦爛的夢境、耳邊似有若無的人語聲也統統消失不見,眼前仍舊是伏壽使人為她布置好的臥房。


    侍奉她的宮女不知道躲那裏打瞌睡去了,宋都啞著嗓子叫了兩聲也沒人應,忽然想到自己剛才叫的是郭采女的名字,而郭采女現在早已經死了,以後再也沒有一個嚴厲的像姐姐一樣的人管著她、照顧她了。


    想到這裏,宋都的眼睛又開始酸脹起來,通過伏壽,她已經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那隻螺殼裏竟然藏著這種害人東西!可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宋都隱約知道郭采女往日裏的焦急,尤其是見到董皇後與伏貴人接連受幸,甄姬等一幹良人先後入宮,而宋都這邊卻沒有任何動靜。郭采女擔心皇帝絲毫沒有對宋都有過那種心思,更擔憂這種沒有床笫之歡的寵信早晚會隨著時間而淡化,所以才鋌而走險,用上了香螺卮。


    明白一切後已經晚了,任憑宋都她如何哀求,皇帝這一天也沒有過來看她。伏壽總是勸她先好好休息,把孩子生下來後,皇帝氣消了,有話還可以再好好說。可宋都哪裏等得了?她撐坐在床上靜默著走了會神,口渴的不行,隻好拖著沉重的肚子從床上起身,準備給自己倒杯水喝。


    桌案上擺著的破銅燈立即吸引了她的目光,那盞燈饒是已經破得不成樣子,宋都仍舊依稀辨認出它原來的模樣:“……常滿燈?”


    她之所以熟悉,不光是自己曾經對它愛不釋手,而是因為常滿燈是她父親宋泓當初送進宮給她的三件禮物之一,除了眼前的常滿燈、身邊的被中香爐,另一件禮物則是造成她現在這般處境的香螺卮。


    想起當時自己不願出借此燈,到今天不得不在伏壽的勸說下把燈借出去以息事寧人,宋都看著這盞破損的銅燈,頭一次感受到報應循環的道理。她的心裏苦楚難當,眼淚再一次從臉頰滑落下來,不知怎麽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夢裏恍惚間聽見身邊有人說話的聲音,難道當時聽到的並不是做夢?


    這樣的話……那她的父親豈不是……


    “阿翁!女兒、女兒好難受啊……”宋都想到她父親送給她的東西最後都給她招致了種種厄運,眼前回憶起長禦臨走時有意無意的提起自己父親的遭遇、甚至是昨夜裏發生的突變、一直恩愛的皇帝此時也冷漠的不再見她……宋都隻覺得胸口有一股悶氣怎麽也吐不出去,兩股戰戰,肚子也越來越重、甚至開始絞痛起來,她淒然慘叫了一聲,歪倒在地上。


    “快、快去稟告貴人!”


    “去請女醫來!宋宮人要生了!”


    “這麽晚了,要先稟明陛下才能請動太醫署來人!”


    “貴人已經派了人去宣室,你隻管去請!”


    深夜裏的掖庭仿佛一隻被驚醒的異獸,鴛鸞殿裏裏外外滿是閃爍如星光般的燈火,女醫、宮女在進進出出,太醫們站在廡廊下緊張的聽著屋子裏發出的聲音,時不時地對跑出來問計的女醫進行口頭指導,並詢問當前的情況。


    “還是沒出來麽?”太醫吉丕在一旁抹了把汗。


    “貴人身子太弱了。”太醫令脂習麵帶憂色的望著窗戶,憂心忡忡的說道:“貴人本就身子嬌弱,這半年本來精心養著到還好,可昨天出了那麽大的事後,早就是心力不支。恐怕……”


    “我不要聽這些話。”此時伏壽已穿戴整齊的過來了,她身後緊緊跟隨著趙采女等一行侍從,麵容冷肅,不怒而威:“國家不用多久就會過來,到時候倘若裏麵出了事,你們就等著辦吧!”


    “貴人息怒,我等哪裏敢不盡心辦事。”吉丕忙苦笑著說道。


    伏壽沒有理他,而是在走到了門邊,猶豫了一會,到底是沒有進去,她看向避開目光、主動低下頭的脂習:“現在還有什麽法子?折騰了大半個時辰了,再折騰下去,裏麵的人都要沒力氣了!”


    這時的天邊已經隱隱約約出現宮牆的輪廓,再過不久天就要亮了,而脂習聽到裏麵的呻吟也越發微弱,他心裏一急,隻得狠心跺了跺腳,說道:“也罷,備藥吧!”


    又費了一段時間,當吉丕將一碗藥遞給女醫,由女醫拿進去後,眾人的神色並沒有因此輕鬆多少。按脂習所說這藥隻是有助於生產,但對孕婦的身體並沒有好處,不到萬不得已他也是不能隨便去用,如今倒是管不了許多了。


    藥送進去沒多久,很快屋子裏便傳來一陣虛弱的啼哭,裏麵的女醫聲音疲憊但還是很響亮的說道:“生了、生了!是皇子!”


    “啊……”伏壽聽了這話,險些站立不穩,幸好趙采女眼疾手快在一旁扶住了她。伏壽腳下無力,隻得倒在趙采女與鄒氏等人身上,又驚又喜的說道:“太好了,太好了。”


    趙采女聞言,與鄒氏等人神色複雜的互看一眼。


    這時東方開始露出魚肚白,新的一天已經到來了。


    一直站在門口的小黃門穆順此時終於舍得挪步走過來了,他臉上露出高興的笑容,不住地向伏壽拱手慶賀,仿佛剛為皇帝生下長子的不是屋子裏的宋都,而是眼前的伏壽。


    在眾人的慶賀聲中,伏壽如夢方醒,連忙拉過一名女醫問起宋都的情況,當她聽到宋都脫力昏睡過去後,方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宋都生下皇子在旁人看來猶如劫後重生,日後憑借皇帝庶長子保全性命,甚至重新獲得恩寵似乎也不在話下。隻是皇帝除了給了海量的賞賜之外,並沒有給其他的表示,也不說恢複宋都的貴人身份,更是讓其繼續與伏壽住在一起,由伏壽一並照顧母子二人。


    這樣的形勢讓許多本想著再度湊上去示好的人疑惑不解,可董皇後並不如此,她反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篤定淡然。


    隻是在說起那名因早產而身體瘦弱的皇子、以及喝了催生猛藥還死裏逃生的宋都時,董皇後方才會露出不忿的神情:“伏壽果真是迂腐不堪!送上來的兒子不要,每日盡心盡力的伺候宋都起居,對她而言會有什麽好處?當初闖椒房殿保下宋都也就算了,還一直護著,此人果真是如傳言那般‘仁厚’。”


    “殿下說的是。”長禦在一旁也很不甘心的說道:“太醫親口說了宋宮人身體虛弱,不便生產,這裏頭出什麽意外都是可以的,但她卻還是……如今宋宮人平安生下皇子,我聽說國家這兩天的氣也消了,這會不會……”


    “國家再如何喜愛這個長子,心裏總有個坎過不去。”董皇後斂起了眉,輕聲說道:“你沒看到宋都生完孩子,國家連一次都沒有去過麽?說是長子,可連名字都沒有,不足月的早產兒,身子虛弱,未必活得長久。”


    長禦神色凜然,眼底悄悄閃過一抹厲色:“宋宮人身邊沒有侍候的,總是用伏貴人身邊的也不方便,殿下是掖庭之主,何不派人去照顧起居?”


    “這個時候可不能有任何麻煩。”董皇後慢慢說著,拒絕了長禦的建議。


    “這是自然,宮裏人都認為殿下與宋都不和,甚至要致其於死地。流言傳來傳去,國家聽到了,恐怕心裏也會不好。”長禦在一旁循循善誘道。


    董皇後目光一凝,是了,事情過了三天,皇帝已經冷靜下來,要是對方回過神來,動搖了怎麽辦?


    “你的意思?”


    長禦上前一步,如是說道:“何不派人過去悉心照料,確保其母子無事。既能表現殿下寬宏大方,善待皇嗣,又能隨時探聽出伏貴人宮中的任何舉動。”


    董皇後有些意動了,她點了點頭:“這個人必須足夠機靈,不會被人蒙害了去,更得足夠聽話……你有什麽人選?”


    “郭照如何?”長禦立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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