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論語·泰伯】


    周瑜在王斌府上又多坐了片刻,其實他也不甚清楚自己本已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事情,對王斌噓寒問暖,寒暄的話說到現在,已經可以借口離開了。但直到日頭西斜,王斌的精神卻好得很,與周瑜絮絮叨叨的,盡是說些河北的人物風情,周瑜略感興趣,與王斌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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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家不會來了。”見周瑜時不時的走神,王斌忽然說道。


    周瑜心裏一顫,他看著老人哀傷又淡然的神色,心裏不知被勾動了什麽,寧可裝著糊塗說道:“明公多慮了,陛下還等著名公告痊愈後入宮的。”


    “是麽……”王斌淡淡的應了一聲,似乎是想起了什麽,目光暗淡了幾分,語氣也格外微弱。


    周瑜不知該怎麽勸說對方,他隱約知道王斌與皇帝之間的關係或許並不如常人所想的那般親密無間——至少是近幾年。但不可否認的是,王斌從始至終都是堅定的站在皇帝身邊,舅甥之間的感情也從未淡過。如今落到這樣的地步,或許僅僅隻是彼此二人心中有什麽疙瘩解不開,可眼下不解開,以後……


    看著眼前這個風燭殘年,眼神中固執的帶著些許期待的老人,周瑜抿了抿嘴,頗善言辯的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了。府中諸人都有條不紊的忙碌著,每個人的心頭都仿佛壓著沉甸甸的巨石,誰的表情都不甚輕鬆,樹上的鴉雀時不時的叫著,弄出些類似被驚擾的喧鬧聲,讓人好幾次誤會了一牆之隔的街巷。


    王斌眼中的神采漸漸地散去,就像掛在牆上的夕陽一般,漸入垂暮。


    正當周瑜情緒低沉著想要告辭回去的時候,外麵忽然傳來了一陣不尋常的喧鬧聲。緊接著便是府上蒼頭跑來既激動又慌亂的說道:“陛、陛下來了!”


    王斌的喉頭‘嗬、嗬’了兩聲,似是在為此事而高興,周瑜見對方一時說不上話來,忙越殂代皰,顧自吩咐道:“快告訴王郎,速去門口恭迎!”


    不但是王斌、王輔,聽到皇帝駕臨的消息後,周瑜一顆凝重的心也跟著放鬆了下來。果然皇帝並不是真的冷麵無情,不但念舊,還會體恤故人。


    王輔早已前去恭迎皇帝,皇帝沒有與其過多寒暄,徑直與出門來見的周瑜說了幾句,便直接往王斌的房間行去。


    “君上……”王斌激動得有些難以自持,他顫顫巍巍的說著,試圖從席榻上支撐起來行禮。


    “快扶回去!”皇帝忙招了招手,周瑜立即走上前與王輔兩人將王斌重新扶回榻上。


    皇帝在周瑜剛才坐過的榻上坐了,略問了華佗、脂習等人幾句,便讓無關的眾人都退了下去。見房間中都不是外人,皇帝輕歎了口氣,目光直直的看向王斌,誠懇的說道:“我來晚了,舅父不會怪我吧?”


    “臣不敢……君上能來,臣已經不勝榮幸。”王斌語帶哽咽,兩眼目光炯炯的直視著皇帝,他平日是個謹慎安分的人,隻有到了心神激蕩的時候,才會不經意的做出這樣冒犯的舉動。


    皇帝也任由他直視著,就像是個晚輩認真的接受長輩的叮嚀。


    “……說起來,臣也是看著君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啊。君上年歲不大,又是平天下,又是治天下,把前麵幾代先帝沒做到的都做了……世人都說君上是古來少有的明君英主,臣心裏聽著高興,可還是有些時候會想,君上在那個年紀,在尋常之家,也還隻是個孩子啊。”王斌口出無忌,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輕輕地放在皇帝的掌心:“縱然是高皇帝、光武皇帝,在十歲時,肩頭的擔子也沒有君上的重。”


    皇帝眼圈微微發紅,他沒有說話,兩手緊緊將王斌微涼的手握在掌心,試圖將自己的溫度傳遞給對方。


    “大道無情,為君者治天下也要無情,這是臣看《韓非子》時學到的,隻是臣愚鈍,現在看也晚了,一直也幫不上什麽忙。累得君上這樣的年紀就要擔負重任,到了泉下,靈懷皇後必然是要說我了……”王斌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了,往往上句不接下句,而皇帝卻是極為認真的聽著,因為對方是唯一一個沒有完全把他當皇帝,而是當做一個子侄看待的人:“……君上建了秘書監,身旁有一幫同齡的青年俊彥。那時候臣在一旁見君上與他們寫詩唱和、投壺射箭,那當真是一幅少年模樣……那時臣就想,君上就該是這樣的啊,他不該隻是端坐在未央宮前殿供人參拜,永遠的威儀端肅、不似凡人,他這樣的年紀,本該多交幾個朋友,每日高高興興的、盡情歡笑、肆意歡樂才對啊。”


    “阿翁。”王輔低頭跪坐在一邊,有些忐忑不安的呼喚道,此時王斌越說越有些冒犯失禮,皇帝不能時刻保持威嚴,難道要像那些尋常少年一樣放浪形骸、放縱天性麽?


    在大臣們眼裏,一個合格的皇帝就不該有過多的人性私欲,他生來就要治理天下,所以要寡欲薄情,不能有過分的個人需求;但又要有寬仁博愛之心,時時刻刻記掛天下百姓,為百姓之憂而憂。這樣的皇帝不是人,是個工具,然而在親人王斌的眼裏,皇帝就應該多些孩子氣一樣的東西,這些元素能夠讓他更像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王輔雖然能理解皇帝內心的孤獨,但不能夠理解父親荒唐的想法,尤其是在他一年前才被皇帝狠狠敲打發作後,他更怕皇帝聽到這裏會不愉快,忙想出聲阻止。


    “我知道、我都知道。”出奇的是,皇帝臉上並沒有絲毫不悅,反倒是極認真的注視著王斌,全然像是忘記了身旁還或站或跪坐的幾個人,他勉強笑著道:“舅父說的是……我以後會省得的。”


    眾人都震驚住了,他們既是震動於王斌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如此之重,讓皇帝能在對方臨終前言聽計從;又震驚於皇帝剛才答應下來的內容。


    “臣還有一事想上稟……是關於皇長子。”王斌似乎要用完他全部的力氣了,話語最後微弱不堪。


    皇帝仿佛知道他心裏所想,不假思索的說道:“他已經有名字了,既是早上生的,就取個‘晞’字吧。”


    王斌其實不是在為宋氏求情,而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考慮皇嗣的問題,無論宋氏有什麽過錯,皇子始終是皇帝的骨血。旁人視若無睹,不敢進言,王斌在這關頭也沒有顧忌。


    心頭憾事一了,王斌渾身上下都輕鬆了起來,他呼呼的喘著氣,眼睛緩緩地闔上,似乎是要睡去了。


    他仿佛回到幾年前,自己第一次在車廂內與皇帝近距離接觸,彼此定下誅董之後的親政大計;時光悠長,他又好似回到了更久之前,他的姐姐入宮前依依不舍的告別。


    如果當初他能夠在姐姐遇害前及時挺身而出、如果他能在受征入朝後更積極的幫襯皇帝一把、如果在王端娶糜氏女時能態度堅決一些……


    誰也不知道這些‘如果’會帶來什麽結局,就連王斌也無暇去思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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