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謂之籍田。”————————【】


    長安,清明門東。


    已是春夏交替的時節,城外田野上清風陣陣,這二年關中雨水充足,四月裏的天氣也氣候宜作。數十條新修的水渠源源不斷的引來清澈冷冽的河水,清風拂過的禾苗在田地裏不斷的彎腰又挺立,纖細的青莖仿佛孩童新生的毛發,孕育著無限生機。


    這一塊麵積數頃的良田直屬於太常,是政治功能大於實際用途的籍田,自從此地被圈定以來,每年皇帝都會率朝廷公卿到此舉行‘耕籍禮’以及祭祀農神的典禮,祈禱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在不遠處還有用以祭農祈穀的先農壇,長安城南隅同時建有宗廟、社稷等禮製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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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傳天子籍田千畝,諸侯百畝,每逢春耕前,天子都會執農具在籍田上象征性的三推或一撥,稱為‘籍禮’,以示重農。籍田本隻是天子示範性的耕作,長期以來僅是一種形式,當天子完成儀式之後,籍田就會交給專門的農戶管理,歲末將皇帝‘親自’耕作的糧食收獲脫粒,作為祭祀之用。


    這種流傳千百年的形式到了皇帝這裏就開始有了改變,他不僅親自在春日籍田脫去繁重的朝服,換上粗衣短褐,親自下田耕作,更在他的帶頭之下,許多隨從的公卿大臣們也不得不跟著換上庶民的衣服下田。


    畢竟皇帝都雙足踩進泥水裏了,其他人怎麽也不適合繼續站在壟上束手旁觀。


    春分、芒種、處暑,幾乎每一個特定的日子皇帝都會到屬於他的籍田裏查看作物,甚至在最後收割的時候也會鄭重其事的帶領公卿百官主持某一塊地的收獲,並將這一年的收獲的稻穀分別賞賜給群臣。


    公卿們大都是生來就脫離農作,年歲既長,跟著皇帝三五不時的下地查看農情,都是在心裏叫苦不迭。有的說這樣沒有體統,有損威儀,可皇帝甘之若飴,誰也改變不了他的心意。


    這一天,皇帝站在先農壇上眺望田野後,複又去了某一塊田裏,招呼了董承、趙溫幾個親近重臣跟著他插秧,其餘的隨行臣子則在另外幾塊田裏、在經驗豐富的老農指教下勞作。


    太陽還不到毒辣灼熱的時候,暖風和煦,水土清涼,皇帝抬起胳膊? 用粗糙的麻布衣袖擦拭了額頭,身後董承見狀,立即直了直腰杆借機偷懶。


    皇帝扭頭看了董承一眼,正要說什麽? 忽又見趙溫略有氣喘的樣子,語氣一緩:“暫且休息吧。”


    董承如蒙大赦,他行伍出身? 身體雖是比朝中其他臣子要強健些,但多年養尊處優,體質大不如從前。這種辛勞事他早就不耐煩、也不屑於去做? 隻是看到皇帝親力親為? 自己苦勸不得? 也隻能跟在後麵坐了起來。


    於是皇帝幾人移步走到壟上的一處大桑樹下,皇帝赤腳在胡床上坐好? 穆順動作麻利的提來水桶為皇帝潑洗腳上的汙泥。


    皇帝邊飲水邊饒有興致的打量著近旁諸人的神態? 田野勞作並不是他不加考慮便想出來的決策,對他來說籍田可以鍛煉身體、熟悉農事? 對其他人同樣也能起到‘勞動改造’的作用。


    “趙公累了?”皇帝對身旁的司空趙溫說道。


    趙溫苦笑一聲,打趣道:“臣畢竟年老? 倘若年輕十歲? 豈會如此?”


    皇帝嘴角勾著笑? 又問向司徒楊彪:“那楊公呢?”


    楊彪麵帶苦澀? 趙溫年輕時好歹輕俠好義,經曆過苦難,自己卻是鍾鳴鼎食之家,不說種田,便是連田間都很少去過。如今皇帝異想天開拉著他們一同勞作,半天下來,身心疲憊的仿佛讓他重回了當年從雒陽顛簸至長安的旅途。


    “臣腿腳本就不便,今日一行,回去後怕是要在家休養幾天了。”楊彪直言不諱的說道。


    “人要常動,才能肌體康健、血絡通暢,然後便能長壽。”皇帝指了一指遠處仍在農田裏幫忙農作的老農,如是說道:“此人早已耳順,卻仍能飯鬥米,力田終日不歇。可見是常鍛煉,體魄自強、衰病不侵。”


    楊彪寧可選擇騎馬射箭這類鍛煉的方式,也不願去做這等不體麵的苦活,想他堂堂三公,國之重臣,卻還要做一些農夫的事,這讓別人會怎麽想?他心裏不以然,嘴上卻是謹受教。


    皇帝注意到了眾人表情的細微變化以及欲言又止的情緒,沒有再說話。


    中黃門嚴峻小跑著從遠處奔來,向皇帝稟告道:“城門校尉來報,言稱衛將軍已至城北。”


    喘氣休息的董承麵色微冷,諷刺說道:“按行程,曹操應該明天才到,看來西涼不宜久居,彼一經調任,便馬不停蹄的趕來了。”


    調征西將軍曹操為衛將軍入朝的決議是皇帝親自做下的,中間沒有任何人的出言建議,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董承格外留心留意。


    “他來得到快。”皇帝不受董承影響,正抬起腿讓穆順給自己擦腳,神情輕鬆:“怎麽,曹孟德聽到我在這裏,想來謁見?”


    “君上,這裏不是接見外臣的地方,衣冠不正,有失威儀啊。”董承的話難得引起了楊彪等人的一致附和,為了方便勞作,他們都換下了繁瑣寬大的朝服,穿著與農人庶民同樣的麻衣短褐。


    想著曹操穿戴整齊的過來,自己這些人像是落了難一樣,以後當麵還怎麽拿得起公卿的架子來?


    “孝武皇帝踞廁詔衛青,不戴冠而見公孫弘,一應禮製,都要因時因地而有所適應,不能一味墨守,不知變通。”皇帝兩隻光溜溜的腳踩在鞋子上,背倚著桑樹,目光堅定。


    “可曹操身邊還有從西涼帶來的百騎扈從。”董承不懷好意,從另一個方麵阻議道。


    “是他從涼州練的虎豹騎?”曹操能帶一隊兵馬當隨行護衛自然是得到皇帝允許的,他不以為然,反倒躍躍欲試,看向兵甲整齊、在田野間四處巡視戒備的虎賁、羽林們:“那正好,左右他們也閑著無事,索性就比一比好了。”


    董承等人無奈,隻好快馬派人告訴曹操,讓曹操城門都沒有進,便從城牆邊繞過了半個長安城來到先農壇籍田。


    這個從地方調上來的新任衛將軍很懂規矩,他不敢擺任何威風,才離先農壇很遠的地方他就帶頭下馬步行。等到了禁軍的警視範圍,他更是讓隨行護衛卸甲解鞍,老老實實的待在一邊。而自己則是交出了佩劍,小步快趨的跟著帶路得人走到一棵大桑樹前。


    曹操怎麽也沒有自己在離開雒陽組織討董以後、再一次見到皇帝,會是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


    要不是周圍逡巡著精銳的禁軍,君臣們麵色雖然疲憊,但精神不減,曹操下意識的就錯認為對方是逃難來了!


    曹操不經意的看了看在來時路上特意換好的正式朝服,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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