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汙蔑不汙蔑。”鍾意笑著敷衍了兩句,轉臉,就微微皺起了眉頭。


    如果自己沒有看錯,湛盧劍確實從中折斷過,修複之後斷紋掩飾得很好,然而昔年歐冶子鑄劍,曾山崩水枯、諸神出動、千錘百煉、始出鋒芒,傳言往往誇大其實,卻也表明這是一柄傳世名劍。即便是如今最負盛名的雪山鑄劍堂,想必也無法完全複原。


    劍客最重要的朋友是手中之劍,身體的傷痕可以被撫平,而斷劍之恥卻錐心刺骨終身難忘。


    上一任湛盧劍主是天下盟的總盟主安廣廈,坊間曾有人排過高手榜,認為安盟主的紫微劍法氣衝牛鬥、劍勢恢弘,有縱橫捭闔、經天緯地之勢,因而將其尊為武林高手榜的魁首。


    那人的武功得有多高才能折斷安廣廈的佩劍?


    回到客棧,九苞不住地在房間裏來回走動,捶著手感慨:“世間怎會有如此好看的男人,簡直讓人神魂顛倒,偏偏武功還又那麽高強、那麽……毒辣,唉……李大俠應該是廢了吧。”


    “天下盟會給他養老的,放心。”鍾意道。


    九苞擰起眉頭:“可這不是養老不養老的問題呀!”


    鍾意坐在窗台上剝著糖炒栗子,看都沒看他,隨口道:“那是什麽問題?”


    九苞情緒激昂地雙手握拳,大聲道:“大丈夫一身武藝,當濟世救民除暴安良,我聽聞李大俠也是劍道上的大高手,武功高強,可現在整條右臂卻隻剩枯骨,根本沒有可能再拿劍,這不但直接廢了他的武藝,而是連他的人生都一起廢掉了!”


    “劍道上的高手?”鍾意丟了一顆栗子到嘴裏,仰頭倚著窗框,淡淡道,“可是我看他用暗器的功夫卻比劍術更高明。”


    九苞一愣:“啊?”


    鍾意嘲道:“劍者,兵中君子。若隻會暗箭傷人,不如直接折斷佩劍,當一個刺客得了。”


    夕陽西下,他抬眼看向天際的斜陽,和斜眼下連綿不絕的天闕山,喃喃道:“你說,阿憂他現在會在哪裏?”


    “……誰?”九苞懵了,“阿憂是誰?”


    鍾意轉過頭,跟看白癡一樣地看著他:“無憂啊,樂無憂。”


    “……”九苞深吸一口氣。


    鍾意露出一臉“這不十分正常嘛”的表情。


    “為什麽突然叫這麽親密?”九苞指著他大叫,“你跟他究竟什麽關係啊?怎麽突然跟中邪了一樣?逮著個為老不尊的死老頭就開始想入非非,保不齊人家根本就不是你的樂無憂!”


    鍾意對他的抓狂十分費解,皺皺眉頭,心想本堂主找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又不是給你找了個後娘,用得著這麽炸毛嗎?跟個小鬥雞似的!


    該不會是叛逆期了吧……十七歲才叛逆期貌似有點發育遲緩?


    天色漸晚,鍾意穿戴整齊,趕在宵禁之前飛馬出了城門,遠遠見鳳凰台上燈影重重,門前的石子路上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不醉酒坊是個有數百年曆史的老酒坊,曆任坊主都因酗酒而死,卻絲毫沒有影響酒坊的生意,反而更加紅火。


    鍾意白衣飄飄,搖著折扇在一位侍女的引導下來到自己的席位上。


    此處高朋滿座、俊才濟濟,鍾意剛剛斂袖坐下,一個金衣少年就大步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上首。


    侍女追過來:“安小俠,安小俠,您的席位在那邊……”


    安濟看一眼她手指的地方,大怒:“為什麽本少的席位這麽差?你知道我爹是誰嗎?”


    侍女掩唇嬌笑:“奴家若不知道,怎會管你叫安小俠?”


    安濟一句話被堵住,深吸一口氣,大叫:“那本少的席位憑什麽比混蛋鍾意還不如?難道我天下盟少盟主還比不上他一個小小的堂主?”


    侍女笑盈盈地說:“安小俠初次參加白衣夜宴,有所不知,我們掌櫃排座次向來不看武功地位。”


    “那看的是什麽?”


    侍女一笑:“相貌。”


    安濟勃然大怒,霍地站起來:“你敢說我沒有混蛋鍾意好看?”


    “安小俠麵如傅粉、唇似點朱,自然比鍾意好看。”一個悠然的女聲響起。


    侍女微微屈了屈膝,輕聲道:“掌櫃。”


    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她是一個美得極為放肆的女人,眉如雙燕、目似寒星,臉頰如刀削斧砍,一抹薄唇豔紅如血,本是娉娉嫋嫋走著金蓮步,卻讓你覺得如同一條*的長鞭迎麵擊來。


    正是不醉酒坊現任坊主金縷雪。


    鍾意站起身,微施一禮:“金掌櫃。”


    “鍾堂主,”金縷雪狹長眼角夾過一絲笑意,“多日不見,堂主更添風采,該是有什麽喜事臨門。”


    鍾意沒有否認,笑道:“金掌櫃火眼金睛。”


    金縷雪扭頭看向安濟,抬手勾起他的下巴,審視一番:“安小俠仿佛比上一次見麵時長大了一點。”


    安濟被她捏著下巴,麵上不由得飛起一抹赧紅,逞強地想要躲開她,卻發現那根涼如水的手指如同黏在下巴上一樣,怎麽都躲閃不掉,惱怒道:“本少不記得見過你!”


    “你當然不記得,”金縷雪淡淡道,“那時候你才剛滿周歲。”


    “你!”安濟頓時噎住。


    金縷雪笑起來:“多年未見,安小俠長得真是越發俊俏了,隻不過我選男人,向來偏愛成熟威猛,安小俠隻需再等十年,到時鍾堂主年老色衰,必然是比不上你了。”


    “你……你不要臉!”安濟銀牙咬碎,他從未見過如此出格的女人,大庭廣眾竟然大談男色,一時氣得憋紅了臉,拂袖就要離去。


    走到門口,忽然轉念一想:自己若就這樣離去,豈不是很像落荒而逃?


    他狠狠咬住牙關,轉過身來,板著臉走到自己的席位,重重坐下,橫眉對向鍾意。


    哼!


    賓客大多落座,侍女們點亮高台周邊的燈燭,一時間,鳳凰台上亮如白晝,空氣中彌漫著龍涎香淡淡的腥氣。


    金縷雪單手托著一個巨大的酒壇,穩穩放下,朗聲笑道:“今年新酒出窖,諸公不辭勞苦前來捧場,金某感激不盡。”


    一個江湖人說道:“金掌櫃過謙,不醉酒坊的新酒出窖,就算我在墳裏,也要爬出來喝個痛快!”


    他旁邊的朋友擠兌道:“進了墳裏還能爬出來的,隻有北邙萬鬼墳,難不成你是那萬鬼之一?”


    眾人哄堂大笑。


    金縷雪拍開酒壇的封泥,刹那間,酒香四溢。


    人們大讚:“好酒!”


    十數個小酒壇在麵前一字擺開,金縷雪一把扛起酒壇,纖腰一折,鳳凰台上清風徐徐,吹得她衣袂翻飛,形態優美,狀如飛天,隻聽一陣清脆的流水聲,清冽的美酒從她肩頭大酒壇依次倒入小酒壇中。


    人們又大讚:“好功夫!”


    金縷雪倒完酒,自己先端起一碗,仰頭喝幹,哈哈哈大笑三聲,對侍女們擺手:“侍酒。”


    婀娜的侍女們捧起小酒壇,蓮步輕移、鞋襪逸塵,如一陣風般飄過,每個人案上的酒碗就已經滿了。


    “幹!”


    “好酒!”


    “真是不虛此行!”


    人們端起美酒,相互寒暄著喝了下去。


    鍾意咂了咂嘴,隻覺豐滿醇馥、滿口生香,讚道:“酒漿純淨、唇齒留香,此酒一出,今年美酒榜,想必要換魁首了,金掌櫃,此酒可曾取名?”


    “對對,這是什麽酒?”人們紛紛看向主位。


    金縷雪喝了一碗酒,狹長眼角微微眯起,似在細細品味,輕聲道:“此酒出窖之前,我曾夢到一位佳人,遺世獨立,顧盼神飛,她在我的書案前留下了一首詩。”


    一個江湖人大聲道:“原來不隻我們傻老爺們會做夢遇美人兒啊哈哈哈……”


    鍾意沒來由覺得有些焦躁,問道:“留下一首什麽詩?”


    金縷雪從懷中掏出一張雅致的書箋,遞給離自己最近的鍾意,鍾意看了一眼,臉色一變,霍地站了起來。


    隻見這是一張鳳尾箋,精美的鳳紋絲綢上,用娟秀的蠅頭小楷寫著: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鍾堂主這是怎麽了?”人們一驚。


    “沒事。”鍾意緩緩坐下,然後將鳳尾箋傳給了旁邊的人,眉頭微微皺起,手指在案下搓了兩下,回憶著殘留的觸感。


    ——當日留在赤炎門主馬飛沙屍體上的,也是一張這樣的鳳尾箋。


    他忍不住抬頭看向金縷雪。


    鳳尾箋在人們手中傳了一遍,回到金縷雪的手上。


    一個人迫不及待地拍馬屁:“詩美,人美,想不到字也如此的美,金掌櫃真不愧是曠世奇女子啊!”


    “這不是我寫的,”金縷雪打斷他,“夢醒之後,我在窗前的書案上發現了這張書箋,墨跡還沒幹……”


    眾人嘩然:“真是奇哉!”


    金縷雪揚了揚鳳尾箋,展顏笑道:“這樣的際遇,想必不是人人都能遇到,大概是酒神在上,給我的啟示,所以我想,這壇新酒不妨就叫‘靜女’。”


    “靜女……”


    氣氛不由得冷了下來,高台上隻有焚燒香料的細小爆裂聲,鍾意抬頭看向金縷雪,看到她在繚繞的煙氣之後安靜地喝酒,仿佛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名字有什麽問題。


    啪……一粒燈花無預兆地爆裂了。


    在座一個江湖人幽幽地出聲:“靜女其姝……金掌櫃,你所夢到的佳人,是樂其姝嗎?”


    金縷雪抬眼,慢慢一瞥,抬起下巴:“是,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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