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坐著一個鍾意,如同坐著一萬隻蒼蠅,樂無憂不勝其擾,索性閉上眼睛蒙被大睡。


    鍾意撩了幾句,發現恩人一點反應沒有,悄悄湊過去一看,好哇,睡著了!給他掖了掖被角,走出臥室。


    九苞正坐在台階上玩一隻藤球,感覺到他出來,抬眼看了過去。


    鍾意笑道:“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你勾引不了我的。”


    “去死!”九苞怒。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鍾意一提衣擺,在他旁邊坐下,拿過他手裏的藤球,握在手裏無意識地把玩,淡淡道,“樂無憂被常子煊刺了一劍,昨夜所有赴宴的人都知道他還活著,江湖……估計要亂起來了。”


    “像十年前那樣嗎?”


    “十年前?”鍾意將藤球高高拋棄,伸手接住,嘲道,“十年前也能算亂麽?”


    “還不夠亂嗎?”九苞道,“誅邪劍主入世,月蝕夜除魔,奇襲天闕山,武林格局大變……”


    “你忘了還有最重要的一個。”


    九苞沒有說話。


    “河洛山莊滅門。”


    鍾意站起來,抬頭看著院牆外的天空,嗤了一聲:“當初若不是河洛山莊一夜滅門,天下盟也不至於集結全武林勢力圍剿棄風穀,可笑棄風穀有滅門河洛山莊的本事,卻沒有抵抗天下盟的能力,可笑,可笑。”


    他笑完,將藤球扔到九苞懷裏,轉身走回室內。


    九苞木然抱著藤球,兩眼失神地看向天空,喃喃道:“河洛山莊……”


    “哦,對了,”鍾意又折回來,臉色不怎麽好看地說,“阿憂說那碗稀粥煮得不錯,嗬嗬,你倒是會巴結。”


    “……”九苞倒吸一口冷氣,跳起來怒道,“誰巴結他了!”


    “不要掩飾了,我已經感受到了你對他的愛,去吧,再煮一鍋。”


    九苞憤恨地往廚房走:“信不信我給粥裏放巴豆!!!”


    一隻鴿子飛進庭院,鍾意抬手,鴿子穩穩落在了手臂上,他摸出幾粒小米喂給鴿子,解下細腿上的信筒,打開看了一眼,手指一搓,信紙化作灰燼隨風飄散。


    九苞從廚房探出頭來,鍾意淡淡道:“安廣廈提前出關了,召集天下英雄至洛陽議事。”


    “盟主?”九苞問,“因為近期死的人太多了麽?”


    “死了一個大佬,一個堂主,盟主若再不出關,誰知道還會死多少,”鍾意嗤笑,“他出關了也好,我一直很好奇,半部《且共從容》究竟有多厲害,竟能讓他成為高手榜的魁首。”


    日頭西沉,九苞終於從廚房裏又搗騰出一鍋稀粥,鍾意垂眸看著青瓷小碗中晶瑩剔透的米粒,突然一挑眉:“來,小九苞,你先嚐一口,試個毒。”


    九苞大叫:“你說什麽?”


    “這不是怕你往粥裏放巴豆嘛,”鍾意一臉坦然地說,“以你內心的陰暗程度,我有理由懷疑你會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你居然有臉說內心陰暗這四個字!”九苞對他比了個中指,一個健步衝過來,奪過碗一仰頭,汩汩汩全灌了下去,將空碗塞進他的手裏,怒道,“夠不夠?”


    “嘖……”鍾意咋舌,“就讓你嚐一口,怎麽還喝完了,你這孩子火氣大得很呀……到底是因為叛逆期還是因為……唉,我還是去金粉樓給你請個姐姐吧……”


    九苞雙手捂住耳朵:“給你老婆喂飯去!我真是再也不想聽你說話了!”


    “胡說什麽?”鍾意正色,“阿憂是我的恩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他當年救過我的命,如今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毫無怨言,警告你啊,”他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晃動著指尖明晃晃的水珠,“再胡說八道我點你。”


    恐嚇完九苞,鍾意哼著小曲兒,端著稀粥小菜走進臥室,樂無憂還在久睡未醒,他俯身將碗放在床頭的桌子上,抬眼看去,猛地一個哆嗦:“啊啊啊啊啊啊啊……”


    樂無憂懶洋洋地睜開眼睛:“你看見鬼了?”


    鍾意跌坐在床腳,指著他的臉大叫:“啊啊啊啊啊……”


    “神經病。”樂無憂扯起被子蓋住臉。


    鍾意一把扯下他的被子。


    樂無憂煩躁地睜開眼睛,張口要罵,忽而愣住了。


    隻見鍾意直直地看著他,那雙笑紋狹長的鳳目中隱藏了鮮紅的血絲。


    “你……”樂無憂動了動嘴唇。


    鍾意忽然笑了起來,伸出手去,想要描畫眼前如畫的眉眼,卻生生止住,隻輕輕將他鬢邊的碎發撥到耳後,笑道:“你真好看。”


    “還行吧,”樂無憂摸摸自己的臉,大言不慚道,“我娘長得美,我爹……雖然不知道那負心漢是誰,但看老夫這般仙姿佚貌,我爹應該也不會太醜。”


    鍾意眼神柔和:“你跟十年前一點都沒變。”


    “不過你變化挺大的,”樂無憂皺著眉頭想了想,“抱歉,我記不起來你當年的樣子了,隻約莫記得那晚確實有個小乞兒……哎,你……”


    一滴眼淚落在了被子上,樂無憂不由得噤聲。


    鍾意回身,抹去眼角的淚水,澀聲:“你還記得我……就夠了。”


    暮□□了下來,屋裏沒有掌燈,樂無憂閉了閉眼睛,慢慢籲出胸中鬱氣,哈哈笑道:“記得記得,當然記得,那個……鍾堂主,你是不是端了點兒飯菜過來……”


    “叫我阿玦。”


    樂無憂一愣:“什麽?”


    “叫我阿玦,”鍾意解釋,“我娘就這麽叫我。”


    “不不,怎能和令慈比?”樂無憂甚是尷尬,“如果鍾堂主嫌這麽叫太生分,不如我們平輩相稱……請教閣下台甫?”


    “就叫阿玦,”鍾意十分執著,理直氣壯地說,“我娘沒文化,沒給我取字。”


    樂無憂歎氣:“唉……”


    鍾意眼淚汪汪,一臉受傷地問:“阿憂是覺得阿玦這個名字不好聽嗎?”


    阿……阿憂也是你叫的?樂無憂不知道說什麽好,跟這貨打交道讓他有種摸不著套路的感覺。


    雖然有些惱火他自來熟得太過分,然而……如此漂亮的一張小臉兒在你麵前哭唧唧的,根本讓人生不起氣來。


    隻得硬著頭皮道:“好吧。”


    “那阿憂叫一聲。”


    樂無憂板著臉:“喂,得寸進尺是吧?”


    鍾意含著一包淚:“是嗎?看來阿憂還是覺得阿玦這個名字不好聽……”


    樂無憂頭大如鬥,麵無表情地舉起一隻手,慢慢道:“我雖然是用劍的,但也修習過一門掌法,鍾堂主是不是想嚐一嚐……嘶……”


    動作帶動傷口,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別動,”鍾意將他按在床上,伸手解開他的衣服,“今早塗的藥粉估計快要失效了,我看看傷口……嘖,你真正的皮膚比常子煊還要白。”


    樂無憂冷哼:“謝謝誇獎。”


    鍾意重新處理了一下傷口,小心翼翼地掩上衣服,端過粥碗遞給他,笑道:“先把晚飯吃了吧。”


    稀粥溫溫的正好入口,樂無憂接過碗來一口飲盡,將空碗遞還給他:“多謝。”


    “不客氣,”鍾意低眉順眼地伺候他吃飯,眼神柔和地看了幾眼他的臉,忍不住笑起來,“阿憂,之前我說破嘴皮,你都不肯卸去易容,現在怎麽又偷偷背著我給卸了?”


    樂無憂雲淡風輕地說:“透氣性不好,老夫怕焐出麵皰。”


    鍾意甜甜道:“並沒有,阿憂長得好,麵白膚嫩,水靈得像個小姑娘。”


    “所以你就可以隨意摸老夫的臉了?”樂無憂斜一眼摸在自己臉上的手指,麵無表情。


    鍾意倏地縮回手,尷尬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蠢貨!”


    室內完全黑了下來,鍾意點上燈,豆大的燈火照亮床頭方寸之地,樂無憂看著鍾意恬靜滿足的笑臉,笑道:“昨夜之事,多謝你出手相助。”


    “你對我有救命之恩,”鍾意道,“以後我必護你周全。”


    樂無憂咬了下嘴唇,輕聲問:“你知道這句承諾的分量?”


    鍾意點了點頭,白衣夜宴,魔頭現世,餘孽複出,此事會迅速傳至整個江湖,盟主安廣廈提前出關,召集天下英雄洛陽議事,焉知不是為了商議撲殺之法?


    此時此刻,想要護住樂無憂,無疑是將自己放在了天下武林的對立麵,動輒即會萬劫不複。


    鍾意勾起一側唇角,輕笑起來:“劍者,當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江湖最重要的,唯情義二字,即便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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