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婆婆舉起斷劍,對著日光看去,繾綣的秋陽射在劍身上,寒光粼粼,她出神地看著劍鋒,輕聲道:“都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年前?”安濟快言快語,“我爹二十歲的時候?”


    “細細算來,應該是二十八年前,當時安廣廈那廝還是少盟主,”簪花婆婆嗤笑道,“跟當時的明日閣少主常風俊那叫一個臭味相投,兩個廢物在一群馬屁精的吹噓下簡直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常子煊也已經醒來,用長劍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冷冷道:“請婆婆慎言。”


    他聲音冷硬,十分不討人喜歡,然而壞脾氣的簪花婆婆卻沒惱,笑盈盈地看向他:“你小子今年也該二十五歲了,竟絲毫沒學到你那廢物爹的見風使舵,看來兒子還是要隨娘的。”


    常子煊眼中一抹異色滑過,抿緊嘴唇,沒有再說話。


    簪花婆婆好似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目光柔和地說道:“待來日你執掌明日閣,當如同你娘一樣柔中帶剛,萬萬不可像你那不爭氣的廢物爹。”


    柔中帶剛?


    這說的是常子煊他娘?明日閣的龍夫人?


    那分明叫剛中帶刺吧。


    鍾意不動聲色地看了二人一眼,有些幸災樂禍地想:常子煊這貨是出了名的爹不疼娘不愛,龍夫人乃海天連城龍王長女,出閣之前也曾揚千帆、破萬浪,遠下重洋遊曆列國,雖然遵父命嫁入明日閣,多年來卻對風流成性的常風俊一萬個看不起,連帶著對相貌與常風俊十分相似的常子煊也不待見了。


    “婆婆一片好心晚輩心領,”常子煊漠然道,“然而父母恩情,斷不可忘。”


    鍾意暗中咋舌,心想:焉知你這麽討人厭的性格不是因長期得不到父慈母愛才導致的心理扭曲?


    簪花婆婆仿佛感覺到他在腹誹,目光淩厲地瞥過來一眼,鍾意立即板起臉做認真聆聽狀。


    “你究竟是什麽人?”安濟滿臉狐疑地出聲,似是對她的武功十分顧忌,無意識地往鍾意身後躲了躲,嚷嚷,“憑什麽對別人父母指指點點!”


    鍾意道:“這位是簪花婆婆。”


    “啊!”安濟驚叫出聲,怔了片刻,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眼珠驚惶地轉了轉,看向鍾意,“位列方外三仙的簪花婆婆?”


    “怕了嗎?”鍾意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安濟滿臉的驚恐都快化作實體飛出來了,掙紮了半天,忽然從鍾意身後走出來,雙手抱拳,俯下腰去,大聲道:“之前不知是前輩,言語多有得罪,請婆婆見諒,安濟甘願領罰。”


    簪花婆婆笑了笑:“看樣子還沒被安廣廈徹底養歪,算了,老身一把年紀,跟你一個毛孩子計較未免太掉價。”


    “謝婆婆。”安濟仰臉笑了起來,陽光照亮他抹額上的紅珊瑚,越發顯得少年意氣、神采飛揚。


    鍾意道:“婆婆,您方才說這把劍在二十八年前曾經折斷過,可否方便細說?”


    安濟臉上笑容一頓,嘟囔:“不可能吧,爹爹武功那麽高,武林榜上天下第一呢……”


    “世上永遠沒有天下第一的武功,”簪花婆婆淡淡地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五湖四海之外,藏著無數世人所不知道的武功絕學。”


    鍾意道:“南疆妖、西荒魔、北邙鬼、東海仙。”


    “不錯,”簪花婆婆點頭,“二十八年前曾有一人自大海波濤之間仗劍東來,此人劍法精絕、內力深厚,一入江湖,連挑九大門派,勢如破竹,無一失敗。”


    “怎麽可能?”安濟驚叫,“這樣驚才絕豔的人才,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二十八年距今也不算遙遠,他現在應當不過花甲之年,和盟中很多堂主差不多年紀呀。”


    “他已經死了。”


    “武功如此高強,死於何人之手?”


    簪花婆婆唇角微微勾了起來,蒼老的臉上浮現一絲嘲諷之情,看著安濟明亮澄澈的眼神,一字一句道:“令尊,安廣廈。”


    安濟倒吸一口冷氣,怔了片刻,忽然大喜道:“果然爹爹武功比他更高!”


    “令尊的武功?嗬,”簪花婆婆嗤笑一聲,“當年常相思在長安比武招親,令尊上場不過三十回合,即被此人彈斷佩劍,”她手腕一轉,托著斷劍送到安濟麵前,“證據還在這裏呢。”


    安濟叫:“常相思?那不是我姨母嗎?聽聞姨母褔薄,與我爹爹定親之後便因病夭亡了,所以我娘才會嫁予爹爹,不是這樣嗎?”


    “是不是這樣,你不妨回去問一問你的好爹爹,還記不記得二十五年前不歸山的大火。”


    安濟呆了呆:“啊?”


    鍾意道:“不歸山在江城地界,晚輩對那個地方很熟悉,山下有個山穀,叫棲鳳穀,據悉多年前確實曾發生過山火,那場大火經久不息,將整個山穀燒得寸草不生,連風都不會停留,故而棲鳳穀改名成了棄風穀。”


    棄風穀!


    三個字一出口,安濟和常子煊一齊露出驚愕的神情,安濟更是張大了嘴巴,合都合不上,張口結舌了半天,才總算發出聲音:“魔穀?”


    “若我的消息沒錯,蘇餘恨是二十四年前才在棄風穀開宗立派的。”鍾意看向簪花婆婆,“此事婆婆可有耳聞?”


    “不錯。”


    鍾意繼續說道:“江城府誌中曾記載,不歸山上青山綠水、柳暗花明,可觀朝霞,可賞落日,揚手摘星辰,極目見長江,乃是個登高望遠、踏青遊玩的好去處,多年前曾有一位鳳姓大俠隱居於此處山穀中,遍植梧桐,故而名為棲鳳穀。”


    簪花婆婆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露出一個甚是玩味兒的笑容,點頭:“那位鳳姓大俠,名叫鳳棲梧。”


    “鳳棲梧?”安濟一臉糾結,“我都繞暈了,這又是誰?”


    鍾意笑眯眯道:“就是當年一指彈斷安盟主佩劍的人,婆婆,我猜得對不對?”


    安濟的臉刷地黑了下來。


    簪花婆婆道:“當年一鳳東來,百鳥驚惶,鳳棲梧武功高強,一入江湖即與安廣廈交惡,人人皆道此子前途無量,將改變江湖中天下盟一家獨大的格局,不料卻隻是驚鴻一瞥。”


    鍾意點頭:“單槍匹馬,如何與整個江湖為敵?”


    “不錯,鳳棲梧在招親會上力挫安廣廈,然而最終與明日閣長女常相思定下婚約的卻還是安廣廈。”


    鍾意:“如今的天下盟當家主母常夫人擅長用毒,據說當年在閨閣之中,曾有‘毒絕’之稱,常相思既然是常夫人的長姐,人才武略應當都不差。”


    “哈哈,常氏雙絕,豈是一個不差就能夠形容的?”簪花婆婆回憶起當年,蒼老的眼中迸發出矍鑠的光芒,眼睛微眯,慢慢地笑道,“江湖中無論何時都不缺愛湊熱鬧的人,三十年前也曾排高手榜、兵器譜,甚至還有百花冊。”


    “那是什麽?”


    “百花冊曾排出武林十大美人,不過是滿足那些臭男人一點見不得人的惡癖罷了,然而那一年的百花冊和高手榜卻有諸多重疊。”


    鍾意:“有美人上了高手榜?不知是哪位前輩,才色雙全,當真是佳話。”


    “常氏雙姝,醫毒雙絕,”簪花婆婆道,“醫絕常相思,毒絕常相憶,此二女無論境界還是武功,都遠超他們的兄弟常風俊,當年閣中也有不少聲音,要廢常風俊的少主之位,改立長女常相思。”


    鍾意:“常風俊一定不會高興。”


    “女子再有才華又能怎樣?終究是要嫁人的,”簪花婆婆神情冷漠地說,“以常相思的才貌,若嫁予一般武夫,保不齊會留在娘家掌事,要嫁,便要嫁得遠遠的,讓她再也回不來,所以常風俊極力撮合,將常相思聘給了自己的義兄安廣廈。”


    鍾意:“天下盟遠在洛陽,盟中瑣事繁多,以當家主母的身份地位,必不能返回娘家主事,對一個普通女子來說,能嫁入天下盟,已是極大的榮耀了,而對常前輩來講,困居內帷,想必如同鳥兒剪斷了翅膀,是極為痛苦的。”


    “相思豈是會乖乖剪斷羽翼的人?”


    “嗯?”


    “天下盟的聘禮剛送到明日閣,她就收拾了金銀細軟,跟鳳棲梧私奔了。”


    “什麽?”安濟大聲大叫,“姨母沒死?不對,她……她竟然嫌棄我爹?還和一個不知底細的外人跑了?”


    常子煊皺緊眉頭,臉色陰晴不定,咬牙道:“婆婆雖然是德高望重的前輩,然而詆毀父親、姑母,晚輩萬萬不能善罷甘休。”


    簪花婆婆仿佛對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有著無盡的興趣,笑盈盈地看向他:“那你要怎樣呢?”


    常子煊左手握著劍鞘,右手慢慢拔出劍來:“長輩受辱,晚輩拚上全身武藝,也要討一個公道。”


    “公道?”簪花婆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廣袖一揮,握著安濟的斷劍輕輕抵在他的劍柄上,笑道,“公道早就死絕了。”


    常子煊頓覺一股大力抵在前方,佩劍便無論如何都拔不出來了,一時間臉色又青又白,五官都扭曲了。


    鍾意袖著手站在旁邊,笑了起來:“婆婆悠著點兒,您把常少主氣得都快抽過去啦。”


    簪花婆婆卻仿佛不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聞言惡劣地邪笑起來:“老身一聽他那話就來氣,什麽叫長輩受辱?老身誣蔑常風俊了麽?這個世道,隻有武功低的罵武功高的才叫誣蔑,武功高的罵武功低的,那叫懲惡揚善。”


    “你!”常子煊青白的臉色忽然一紅。


    安濟大驚:“表……表表哥你怎麽樣?”


    “他急火攻心,氣爆血管了,”鍾意笑道,“婆婆您再不收手,咱們就得幫常少主守屍啦。”


    簪花婆婆倏地收起斷劍,常子煊一個踉蹌,長劍撐地穩住身形,掙紮著抬起頭,一縷鮮血從唇角溢了出來。


    鍾意有些幸災樂禍,瞥了一眼簪花婆婆,卻意外地在她眼中看到一抹濃濃的失望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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