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今明一起)


    滴露1日,年曆翻篇,來到了火曜曆527年。


    昨日大戰的喧囂早已落下帷幕,新的一年,曆史也進入了新的進程——王國最高統治者多古蘭德二十六世宣布退位,屬於月桂花女王的時代結束了。


    索蘭黛爾退位之後,沒有留在王宮接受奇諾的庇護,而是選擇離去,離開這片讓她傷痕累累,最後一無所有的家園。


    清晨時分,索蘭黛爾收拾好自己常穿的幾件衣服,帶上一些水和幹糧,動身離去。


    和以往無數次分別不同,奇諾沒有出麵陪同索蘭黛爾。


    這一次,沒有人保護她,她要自己直麵風雨了。


    昨晚雪停了一夜,今天白天又開始下雪了,王城上空遍布雪雲,遮蔽了來自太陽的光線,為這座古老的城市帶來了濃濃的陰暗。


    出城的必經街道已經被王城禁軍所控製,黑壓壓的人群被劃出的警戒線分隔在兩邊,遙遙蔓延至天邊的盡頭。


    這裏聚集了多少民眾?數不清,真的數不清,實在太多了,似乎全城民眾都已經聚集於此,隻為了目睹“女王”的末路。


    按常理說,這種數量的人群往往與吵雜和喧鬧掛鉤,但此時的王城卻靜如死城,人群壓抑無聲,他們都冷冷地望著王宮方向,等待一個人的到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索蘭黛爾終於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中,她沒有乘馬車,沒有騎馬,隻是垂眼看著地麵,步行緩緩走來。


    索蘭黛爾現身之際,原本的死寂被打破,民眾組成的人潮開始洶湧,他們發出此起彼伏的噓聲,不顧阻攔在街道兩側的警戒線,大肆衝擊禁軍隊伍,向索蘭黛爾湧來。


    “來了!該死的偽王出來了!”


    “就是她妄圖對抗吾主!不讓我們享受生活!”


    “自以為是的賤種,打她!打死她!”


    情緒激動的民眾從四麵八方湧來,如果不是禁軍隊伍足夠堅實,陣線極有可能在一瞬之間被衝垮,到時候等待索蘭黛爾的隻有被踩成肉泥的下場。


    禁軍們舉著盾牌,奮力與和人群抗衡,維持著陣線的穩固,奈何人數差距實在懸殊,就像麵對鋪天蓋地的洪水,他們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難免出現漏網之魚。


    人潮之中,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子已經被擠得大汗淋漓,但她還是圓瞪著眼擠到最前方,幾乎是把自己的雙臂伸到脫臼,最後用指甲奮力在索蘭黛爾臉上抓出幾道血痕。


    她撕心裂肺地吼著:“壞種!如果不是你觸怒吾主降下神罰,我的孩子就不會在飛鳶行省餓死!你還我孩子!!!”


    矮小女子雖然很快被擠到後方,但她抓破索蘭黛爾臉部的“壯舉”引來了民眾們陣陣歡呼,人潮也因此變得更加洶湧。


    索蘭黛爾還沒來得及擦去臉上的血,後腦勺突然挨了重重一拳,整個人趔趄摔倒在地。


    隻見一個疤臉男人不知何時從人牆縫隙擠了出來,他追著索蘭黛爾連踢好幾腳,破口大罵:“狗東西!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是嗎?啊?居然敢對抗吾主,還說是為了王國的未來,為了拯救我們?”


    “我們他媽求你拯救了嗎?!我們有說自己過得不好嗎?!”


    “吾主還在的時候,我們每天無憂無慮,連睡覺都不會做夢,因為再美的夢沒有現實幸福。”


    “你倒好,克扣我們的食物和酒水,逼迫我們參加勞動,用你那什麽新政把我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你有理想,可以!但你憑什麽用自己的理想,來綁架我們的生活?!”


    疤臉男人說到這裏,往索蘭黛爾身上啐了口唾沫,繼續破口大罵:“居然還大言不慚,說什麽舊政將人奴化,把人當成動物,新法是保護我們的人格不被奴役.”


    “我就喜歡被奴役!怎麽著?我就喜歡每天吃喝玩樂,什麽都不用思考!我就是要當吾主養的狗!我喜歡當狗!我樂意當狗!賤種,你管得著嗎你?!汪!汪汪汪汪汪!”


    疤臉男人說著說著,居然真的學起狗的模樣,手腳並用在索蘭黛爾麵前到處亂跑,口中不停發出犬吠。


    民眾們見此哈哈大笑,這不是嘲笑,而是一種認可與讚同的笑,就像.遇到知己,說出了自己心中一直想說的話。


    他們一邊大笑,一邊和疤臉男人一起發出狗叫,還學著狗的模樣,雙手抬在胸前,吐舌頭用嘴呼吸。


    狗叫聲此起彼伏,人群醜態百出,以此為榮,似乎覺得這樣就可以傷害到索蘭黛爾的自尊。


    索蘭黛爾沒有說話,隻是用一種悲哀的目光看著這些自願放棄人格的動物們


    人群湧來的時候,不是所有人都是從地麵接近,也有一些“聰明人”早早爬到街邊的屋子上,占據高處位置方便看熱鬧。


    索蘭黛爾身邊的矮房上站著一個獨眼老人,他的皮膚黑黃且充滿皺紋,手腕上還有一塊烙印,那是舊時代屬於奴隸的標誌。


    原本人人唾棄的奴隸,此時站在街邊最高的地方,他穿著從裁縫鋪領來的絲綢大衣,手中拎著一壇酒和一條烤好的羊腿,一邊吃喝一邊哈哈大笑看著索蘭黛爾的落魄模樣。


    之前平叛戰爭時期,保暖的衣服、酒肉等等都被優先供應前線,普通民眾是接觸不到的。


    現在獨眼老人能身穿絲綢,拿著酒肉吃喝,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奇諾歸來的當天就為王城補充物資,物質條件一夜之間回到了當年,回到了那個紙醉金迷的時代。


    從鼓起的肚子來看,獨眼老人已經過量進食,長期壓抑的食欲突然得到釋放,讓他昨天一整晚都在胡吃海喝,吃得肚皮都快破了。


    他吃到現在,實在是一口都吃不下了,卻仍不願停下。


    他咬下羊腿上的一塊肉,在口中不停咀嚼,嚐完味道後也不下咽,直接吐向索蘭黛爾。


    酒也一樣,肚子撐了喝不下去沒關係,倒進嘴裏漱漱口,嚐個味道,就朝索蘭黛爾吐去。


    曾經作為奴隸的他為了一口吃的卑躬屈膝,主人能多賞一塊麵包都會被他藏好,餓到受不了的時候再拿出來吃。


    而現在,他肆意揮霍著可口的食物和美酒,沉浸在醉生夢死的口腹之欲裏,對此毫無珍惜,毫不在意。


    因為他知道,神明已經回來了,不管他怎麽浪費,那位至高無上的主都會贍養他的。


    群情激奮,洶湧沸騰,人潮在兩個極端不停變換著。


    他們時而對索蘭黛爾唾棄咒罵,侮辱她的人格,詛咒她的政策,將她視作罪大惡極的公敵。


    時而眉飛色舞,笑意盎然,向索蘭黛爾展示自己剛領到的新衣服,首飾,精致的酒水與食物,炫耀那些她給不了大家的奢靡之物。


    就像在說:瞧啊,你是多麽的失敗,你畢生為之奮鬥的東西,對主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然而,索蘭黛爾從始至終什麽話都沒有說,任由民眾們辱罵,任由民眾們炫耀,全程都在用那種悲哀的目光默默看著他們。


    如果索蘭黛爾此時情緒崩潰,下跪認錯,乃至直接精神失常大哭大笑,民眾們或許喊累了也就放過她了。


    而這種沉默的態度,悲哀的眼神,就像刀一樣刺痛了眾人的心,讓他們覺得是在譏諷,挑釁。


    民眾往往就是這樣,不久前還受到他們擁戴的人,一旦從原來的位置跌落,他們就會竭盡全力去踩她。


    是否有真正的仇恨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家不願意承認自己曾經擁護的人最後走向失敗,如果不能撇清界限,就是變相承認自己以前很愚蠢。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愚昧之眾,他們會不顧一切去打碎對方的形象,瞬間從一個立場跳到另一個立場,好像這樣就能掩蓋自己以前的選擇。


    衝突很快就升級了,人潮的衝擊愈發洶湧,隱約間禁軍將士竟難以維持隊形,陣線被不斷擠壓,幾乎貼到了索蘭黛爾。


    民眾們奮力伸出胳膊,用指甲抓,用巴掌扇,用拳頭打,哪怕打不到索蘭黛爾,也要扯壞她的衣服,揪斷她幾根頭發,用最為惡毒的方式傷害曾經效忠的女王。


    後麵那些擠不到前排的民眾更直接,他們拿著從公立食堂取來的食物,從四麵八方向索蘭黛爾扔去,砸得她滿身油汙,臉上好多地方遭到骨頭等硬物撞擊,高高腫起,鼻子和嘴角都流出了血。


    一路被打,一路被砸,索蘭黛爾走出王城時已經遍體鱗傷,連走路都滴著血。


    但這僅僅隻是悲慘的開始而已。


    王城距離邊境線有數千裏,索蘭黛爾沒有馬匹,路上遇到馬隊或旅人也都對她冷眼相待,無人願意捎帶一程,她就隻能步行。


    一路上找不到願意給她留宿的人家,她就隻能睡在山洞裏,用路邊撿來的茅草當被子,每天晚上都被凍醒。


    冬天河流結冰了,取不到水,她就隻能去嚼地上的積雪解渴,樹上沒有果子也無從打獵,她就隻能挖樹根啃樹皮充饑。


    有時候實在餓得受不了了,想偷偷去別人家門口的垃圾堆裏撿點剩飯,都會遭到充滿惡意的辱罵和毒打,仿佛她髒了他們的垃圾堆。


    從滴露季一直到花語季,索蘭黛爾風餐露宿了一個多月,終於來到了國境線。


    她站在一座山的山頂,身後是多古蘭德傳承了527年的國土,前方就是陌生的異域。


    花語季氣溫回暖,積雪消融,已是萬物複蘇的時節。


    從山頂遙遙望去,天空如洗,綠草鋪滿山澗原野,時不時還能看到幼嫩的花苗,許多都已經傲然盛開,壯闊的美景仿佛一片人間仙境。


    索蘭黛爾站在山頂遙望著遠方的景物,沒有人知道她現在在想什麽。


    也許,她在自責自己的弱小,明明沒有與之匹配的實力,卻偏偏想著要去改變這個世界。


    又也許,她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灰暗纏繞著,那些她曾經想要保護的人,真正讓她失望了。


    不管索蘭黛爾心裏在想什麽,在這離鄉之際,她都沒有回頭看生活了27年的故土,一眼都沒有。


    就在她向前邁去,即將越過國境石碑時,一道身影悄然出現在前方擋住去路。


    她不需要抬頭去看。


    她知道對方是誰。


    這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願意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悄悄跟著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起風餐露宿,隻為送行。


    晴空之下,索蘭黛爾和奇諾麵朝而立,卻無人言語,隻有風吹過草坪的窸窣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索蘭黛爾動了,她與奇諾擦肩而過,繼續向山下走去。


    就在這時,她的手被抓住了。


    奇諾握著索蘭黛爾的手,握得很輕,還在微微發抖,像是某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察覺到沒有掙紮的跡象,奇諾才越收越緊,將索蘭黛爾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顫抖的幅度漸漸變大了,不知是因為感受到那隻小手上冰涼的溫度,還是別的什麽。


    奇諾將索蘭黛爾的手輕輕往回牽,隨即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輕輕係到了她的手腕上。


    線牽紅繩迎著朝陽,在金色的光芒下顯得格外耀眼,猶若一朵花語傲放的玫瑰。


    替索蘭黛爾重新係上那條紅繩,可以看到奇諾的手抖得厲害,久久不願鬆開。


    但最終,他還是放手了。


    索蘭黛爾的手失去依托,下落垂在身旁,線牽紅繩在風中孤獨地蕩漾著,時光仿佛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些依偎相伴的日子。


    不知何時起,淚水已經在索蘭黛爾臉上流淌,順著下巴不停滴落。


    她沒有回頭看奇諾,但也沒有把線牽紅繩取下,而是帶著它一起向前走去,邁向歸途不知在何處的異域他鄉。


    奇諾望著離去的索蘭黛爾,她的身影被天邊的暮光所籠罩,逐漸變得朦朧,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奇諾瞳中倒映著無人的原野,他呢喃著,像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想把這句話說給誰聽:


    “再見了,小公主”


    我是異鄉的飄零人,薄命征塵,離亂為生。


    你是公允的執劍人,身處光明,劍指黑暗。


    我們曾有並肩走過的歲月,卻被現實模糊了時光。


    縱使背道而馳,刀劍相向。


    但在我心,你永遠是當年的小公主。


    ——《致小公主: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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