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城的人告別後,奇諾就準備返回薄暮城了。


    在出城的路上,索蘭黛爾都陪在奇諾身邊,堅持要送他一程。


    索蘭黛爾現在的身體情況已經好很多了,還記得當時王國全體會議第三次會議,奇諾被宣判無罪的時候,她連日來的辛勞和委屈終於得到釋放,情緒繃都繃不住,當著所有議員的麵直接哭了。


    哭著哭著,索蘭黛爾突然倒地,昏迷不醒,嚇得珀修斯等人心緒大亂,所幸醫生說隻是身體過度疲勞,並無大礙。


    被送回公館後,索蘭黛爾連著睡了整整兩天才醒來。


    後麵一個多月的調養,索蘭黛爾恢複得很好,生活也很閑暇,整天跟奇諾黏著,不是一起看書,就是一起彈鋼琴,還會出門呼吸暖水湖旁的新鮮空氣,注視日落夕陽灑在湖麵上的餘輝...


    時間的流速永恒不變,但體感時間卻有快有慢,有些時光度日如年,有些時光卻是眨眼一瞬間。


    加工者對於時間非常敏感,畢竟時間就是他們的武器之一,幾秒致人於死地,幾秒讓加工物開口...必須非常精準,所以他們的生物鍾往往跟真正的時間步調一致,很少對體感時間有所認知。


    但在王宮的這一個多月,卻有些恍惚如夢,奇諾似乎還未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就驀然發現,分別的日子已經到來。


    出城的馬車上,奇諾和索蘭黛爾坐在裏麵,一起遙望著窗外的風景。


    這時,索蘭黛爾坐得離奇諾近了些,在她耳邊輕聲笑語:“諾,我有一句悄悄話想問你。”


    奇諾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索蘭黛爾小聲問道:“你當時在地牢...為什麽要對我說那句話——我可以感知天外來客的入侵。”


    沒錯,索蘭黛爾在王國全體會議上向奇諾發問——你可以感知天外來客的入侵嗎——這並不是巧合。


    當時在地牢,奇諾對索蘭黛爾的那句耳語,正是“我可以感知天外來客的入侵”。


    奇諾將這句話告訴了索蘭黛爾,成為了隻有她知道的秘密,而後她將這個秘密以問題的方式在會議上問出,變成了公之於眾的答案。


    奇諾伸出手,將索蘭黛爾被風吹亂的長發捋好,臉上浮現起神秘的微笑,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你覺得,我為什麽會對你說那句話?”


    索蘭黛爾歪著頭,用小腦袋輕輕貼著奇諾的胳膊,神情若有所思:“我一開始真的被你嚇到了,腦子嗡得一聲變得空白,根本無法思考。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被洛娜帶回了公館。”


    “我一直在思考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件事。我想不通,也就不敢跟任何人說,連洛娜我都不敢說,我怕這件事泄露出去會讓你雪上加霜,所以我就隻能把它藏在心裏,想另外找辦法去幫你。”


    奇諾饒有興致地問:“那你最後是怎麽想通的?為什麽會想到在全體會議上,用這個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來問我?”


    索蘭黛爾縮著小腦袋,臉上頗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表情:“我我我...你聽後不要生氣哦...我其實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我之所以在王國全體會議上問出來,完全是賭一把的心態...”


    奇諾覺得很有趣,很難得動了壞心思,故意刁難她:“你現在是賭贏了,我一切安好。可如果你賭輸了,我被你問出來的問題害死,你怎麽辦?”


    這個問題讓索蘭黛爾低頭陷入沉默,嘴唇也輕輕抿著。


    奇諾沒有出聲打擾,任她自己思考。


    暖風拂麵,周圍很安靜,隻有馬車駛過青石板的聲音。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索蘭黛爾抬起頭,目光清澈如沒有雜質的湖水,堅定地說:“對於這種錯誤,我無法彌補。我會把你永遠記在心裏,一輩子愧疚,但不會就此頹廢,止步不前。”


    這個答案讓奇諾很意外,像索蘭黛爾這種12歲的小孩子,性格單純又天真,如果真的因為自己的問題害死了朋友,多半是要悲痛欲絕,一蹶不振,甚至開始懷疑人生,性情大變,乃至想不開都有可能。


    會一輩子愧疚,但不會就此頹廢,止步不前...這種話從一個小孩子嘴裏說出,倒還真有種難言的稀奇感。


    奇諾不禁莞爾,眯眼看向窗外的太陽光幕,琥珀色眼瞳中似有微光流轉:“你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偉大的人。”


    索蘭黛爾往窗戶上一趴,唉聲歎氣說:“其實這次會議,起作用的人根本不是我...我能在會議上慷慨陳詞,完全是托老師的福,是他點醒了我!”


    奇諾思索片刻,索蘭黛爾的老師...沒記錯的話,應該就是當今「律法大臣」兼王宮「大學士」,淵聞·多古蘭德,一個知識淵博、生平經曆堪稱傳奇、但脾氣極其古怪的老頭子。


    據說這個人和誰說話都態度很差,上課司馬臉,開會司馬臉,跟別人欠了他幾百枚金月似的,而且恃才傲物,軟硬不吃。


    以前珀修斯還沒當國王的時候,就是淵聞的學生,有這道師生舊情在,誰也奈何不了淵聞,他也誰都不怕,就算是王子公主,在他麵前都得老老實實的,不聽話立馬就是戒尺伺候。


    索蘭黛爾繼續說道:“在第三次會議的前幾天,我實在是想不出辦法了,就隻能去找老師幫忙,各種軟磨硬泡,才讓他勉強同意來幫我。”


    奇諾:“你把我對你說的話告訴他了?”


    索蘭黛爾很快搖頭:“當時有點漏嘴,我及時收住了,他隻知道你對我說過悄悄話,並不知道具體說了什麽。後來,是他對我說的一句話,徹底點醒了我,那句話就是——你要像國王一樣去思考。”


    奇諾:“你是怎麽理解這句話的?”


    索蘭黛爾捧著小臉,注視著窗外過往的風景,若有所思:“我剛開始也不知道什麽叫像國王一樣去思考,後來我想了個辦法——試著去代入父王的身份,想象是我自己坐在王位上,聆聽全體會議上那些議員的發言,然後心裏會是什麽感受。”


    說到這裏,索蘭黛爾抿了抿唇,表情變得有些哀傷:“設身處地代入父王之後,我隻有一種感覺——難過。”


    奇諾:“難過?”


    索蘭黛爾幽幽地說:“對,難過,很難過...在父王眼中,天外來客的入侵演變成這種規模,屠邊境,炸主城,甚至已經開始刺殺王子,動搖王國政權...它早就不再是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的事,而是整個王國所有人的事!多古蘭德正在麵臨前所未有的威脅!”


    “但這時候,議員們考慮的卻不是如何保衛王國,而是隻考慮自己的家族,有的想謀取利益,有的想明哲保身...他們都想在不危害自身利益的情況下,從中謀求更多好處。”


    “那麽多議員裏,沒有任何人意識到,這種入侵從最開始就不應該發生,它是一件帶有原罪的事,也是必須被阻止的事。可結果呢?沒有人看到這一麵,大家都隻顧著自己,貌合神離...”


    “當我去代入父王,看到這一層麵的時候,我真的既失望,又悲哀,心裏無比難過...”


    奇諾淡淡地說:“但事實上,這是很正常的人性,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利己者,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大公無私的聖人。”


    索蘭黛爾輕輕點頭:“我明白,所以這就是父王始終沉默不語的原因,他很無力,他知道這種局麵不應該發生,但又沒有辦法去扭轉局麵,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沒有下定決心去扭轉。


    “因為對王國有利的事,不一定對各大家族有利,父王所關心的事,和王領魁首們所關心的事完全不一樣,當時的他就像一座孤島,四處無援,連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斯汀,都明哲保身提起沉默權,他就更迷茫,更難下定決心了。”


    說到這裏,索蘭黛爾的眼神變得異常堅定,攥緊拳頭說:“理解了父王的處境後,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幫父王把話說出來!”


    “我要讓父王知道,不管別人怎麽想,哪怕全王國的人都反對他,至少女兒站在他這邊!他並不是孤立無援!我要告訴他,王國裏至少還有一個人,和他有著同樣的想法,都想將整個王國團結起來,不再拘泥於家族間的明爭暗鬥,而是一致對外,徹底消滅來自天外的威脅,終結亙古的入侵!”


    奇諾的眼神開始變得深邃起來:“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父王先前之所以沒有站出來,是因為說這種話,利益牽扯太大,會動到各大家族的蛋糕,得罪很多很多人。”


    “權力的本質,不是因為你坐上某個位置就得到了權力,而是下麵的人願意把這個位置給你,你才有了權力。”


    “權力表麵看是自上而下,實際是自下而上的。如果遭到太多的敵視與排擠,哪怕貴為國王,位置也很難坐穩。”


    索蘭黛爾重重點頭,毫不猶豫地說:“我明白,但我不怕!隻要能幫到父王,隻要是對王國,對所有子民有利,隻要這件事本身是正確的,我就要去做。”


    “被人記恨也沒關係,大不了大家都討厭我,疏遠我,誰都不跟我玩。隻要我做的事能給大家帶來正麵影響,永遠孤零零又如何?我不怕。”


    奇諾聽後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他伸手在索蘭黛爾的發上撫過,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正如我剛才所說,你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偉大的人。”


    ...


    索蘭黛爾扭轉了奇諾的命運,毫無疑問。


    但事實上,她並不是奇諾唯一的脫身之法。


    在奇諾的預想中,如果索蘭黛爾沒能理解到那句耳語的深意,沒能在全體會議上將其巧妙問出,他還有最後的方案——攤牌。


    各方議員此前要殺他,是因為在風險與收益之間,將他處決是最優的方案。


    而在他拋出“詛咒”這一概念,並暗示詛咒會轉移之後,處決提案立刻被廢止,監禁代替成為了最佳方案。


    政治就是這樣,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你讓他們覺得有好處,他們就會去做,你讓他們覺得有壞處,他們就會廢止。


    如果當時沒有索蘭黛爾,奇諾又不願淪為被監禁的工具,他還有最後一條路,那就是攤牌——將自己身上有關拒絕者的情報,通過一種不會被至高存在抹殺的話術,全部告知於眾人。


    其中最有誘惑力的,無疑是三重枷鎖的「尊敬」體係,如果王國的實權者知道這種“憑空”兌換各種物品的能力,那都不是殺不殺奇諾的問題,完全是舍不得殺,不僅要好好保護,甚至要建個殿堂把他供起來。


    到時候,王國每天抓一堆平民過來膜拜奇諾,貢獻尊敬值,然後讓他兌換各種物品,雙方互惠互利,這不香嗎?誰還會想把他監禁?


    所以,奇諾從一開始就不是走投無路,一直有這麽一條退路在等著他。


    但這條路,不到萬不得已,奇諾不願意走。


    如果真的攤牌,性命顯然無憂,地位必然也有,但奇諾將毫無秘密可言,相當於把手裏的底牌全部亮給別人看了。


    一個隻能打明牌的人,無論能力多強,都將失去戰略上的主動性。


    王國拿到這麽一個“百寶袋”,在保護好他的同時,必定會用各種手段加以掌控和利用,確保他永遠逃不出王國的指掌,會一直把他壓榨到最後一點價值都擠淨為止。


    在這種局麵,奇諾重新掌握主動權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極其渺茫,幾近於無。


    所幸,曆史沒有如果。


    可能索蘭黛爾自己都不知道,她做了一件對奇諾來說多麽有意義的事,不僅讓他以最小的代價從漩渦中脫身,還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最關鍵的是,拒絕者最重要的秘密「三重枷鎖」保住了,暴露出去的隻有「入侵倒計時」這種相對無關緊要的東西。


    現在,在世人眼中,奇諾仍是這個世界的原住民,而且是一個受到神明庇護、繼承了神明偉力的存在。


    從今天起,整個王國都是他對抗輪回入侵的援軍,他拿到了絕對的先勢。


    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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