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與他鬥時,他所說的那些話,與此時所說的這些,像是從兩個人的口中說出來的。前者乖張狂妄,仿佛一個老魔,而如今誠懇和藹,仿佛一位有道長者。雖然畢亥解釋說先前是由於陰靈被困才迷失了本心,可李伯辰總覺得有點兒別扭。


    何況說到秘靈……連自己都不知道那個秘靈是誰,總不好再用“怖畏真君”來搪塞。上次這樣做的時候,那風雪劍神一眼識破,如今這畢亥見多識廣,搞不好也會知道自己在說謊的。


    便聽畢亥道:“要是不願說,也無妨。我想要傳你的這法子,就是可以窺見那位秘靈真身的秘法。”


    “你們做靈主的,除非有召,不然無法進入秘靈的那一界。我也知道有少數秘靈並不願顯露真身,因而即便靈主都對它的來曆不很清楚。”


    “如此一來,倘若那秘靈邪惡殘暴,不免要影響靈主的心性。我實在不願見你也會變成那個樣子,所以傳你一法。”


    李伯辰聽到此處,忽然意識到自己覺得哪裏怪了。


    這畢亥說話,實在太叫人舒服,幾乎是自己心中有什麽疑問,他就恰好解答了自己的疑問。有些人懂得察言觀色,雖說也能做到這一點,但未必能做到這種程度。


    他略沉默一會兒,剛要開口,頭腦中忽然劃過一道閃電


    剛才畢亥說“你說得對,六國與魔國與爭戰幾千年,無論最初是為了供奉的靈神還是旁的,都已是化解不開的血仇了”聽的時候他並未在意,但此時記起這些的確是自己的話……可並未說出口,而隻是在心裏想過!


    他心中大駭,難道這畢亥能知道自己的心思!?


    那麽他此刻與之前說話時的語氣完全不同,也是因為了解了自己的心思,投其所好的偽裝麽!?


    他立即抬手握住了刀柄、退後一步,喝道:“畢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想什麽!?”


    本以為被自己如此喝破,此人該有所動作,因而李伯辰全身緊繃,已做好了拔刀斬下的準備。


    可畢亥竟隻稍稍一愣,又笑了笑:“知道。你的心思尤其好猜你這人心裏坦蕩磊落,偽裝很少,是我見過的最好猜的了。”


    他這話倒叫李伯辰愣了愣仿佛在他看來,讀心這回事與打個招呼並沒什麽兩樣。


    畢亥又道:“你不必如此的,讀你的心思這回事,也不是我有意為之,譬如你現在和我說話,能看得見我的模樣難道是你故意去看的麽?”


    李伯辰皺起眉:“什麽意思?你是說,你控製不住自己?”


    “乃是天性、本能。”畢亥道,“我說鬼乃人之祖,你之前該不是很信吧。現在知道我的這個本事,倒是可以想一想,有沒有別人也能做到類似的事?至少我知道,太素一脈術法修行到靈照境,也能做到這一點。不過他們需要借助咒文、特定的時機,而我用不著那些。”


    “你剛才見我是一個樣子,如今我又是一個樣子,該覺得我的性情也變了。如此再想,其實太素術法也能做得到這一點改變人的容貌、隱匿行蹤。”


    “其實六脈修法,乃至魔國修法,很多都隻是借助氣運之力,將我族原有的本能、天性強化一些罷了。我之前提到過鬼族九聖,你該是從未聽聞。但要是說六帝君、三魔君,你就熟悉了吧?他們便是從前的九聖。”


    竟有此事?!李伯辰又吃了一驚。但隨即心中一凜,沉聲道:“你現在還在讀我的心思?”


    畢亥微微一閉眼,又睜開,道:“現在不會了。說起我這本領,也不是鬼族中人人都是這個程度。我是司祭,自然比別人要強些。之前被煉在棺中十幾年,這些手段都使不出了。今日脫困,一時間竟忘記了收斂心神……不過也是因為,你對我有防備,我自然對你也有防備,索性看看你的心。”


    “既然你現在不喜歡,我不做就是了隻好比你同我說話的時候合上了眼睛。”


    李伯辰思量片刻,道:“怕不僅僅是讀心這麽簡單吧,你的模樣一變,性情也變。剛才化身地師那個你,和現在這個你,哪一個才是真的你?”


    畢亥大笑:“之所以有此一問,還是因你生而為人的局限。人的性情雖然也會變,但變得慢,也與經曆有關。鬼族的性情麽,隨心所欲,這就是我說的天性。與你為敵時是敵人的模樣,眼下和你說話,又是順著你想要的模樣。但無論怎麽變,我仍是我。”


    這人真是詭異……不愧是個鬼族。李伯辰暗自心驚,心中的戒備不少反多。到此時他也弄不清楚畢亥剛才對自己說的那些是實話,還是順著自己的心意來講的了,也知道自己實在無法證實畢亥到底是不是還在窺測自己的心思。


    他一瞬間有些後悔救此人脫困,但又想,之前作出決定的時候,他看起來的確可憐,也不像大奸大惡之輩。那時候的那個決定,也說不上不對。事已至此,就不必再婆婆媽媽的了。


    因而又退了一步,道:“葉盧是什麽模樣?”


    畢亥愣了愣,還是說:“那個人,五十上下,身形魁梧,至於容貌……”


    他俯身伸出手,在地上畫了個人像。雖寥寥幾筆,卻極為傳神。


    李伯辰細細看了,將他記在心中,又道:“你已經脫困,接下來往哪裏去?還要找那個羅刹的公主麽?”


    畢亥道:“是。你不必擔心,魔國人,六國人,在我這裏都實在沒什麽分別,我不會在山這邊作惡。”


    說了這話見李伯辰臉色一凜,笑道:“並非我讀你的心,而是猜你會有這樣的擔憂。”


    李伯辰點點頭:“好吧。畢亥……好自為之。”


    他說了這話握著刀又退出三步,轉身欲走。


    畢亥一愣,忙道:“你不要我那法子了麽?”


    李伯辰笑了笑:“如今我已經沒法完全信你,更不敢修你那個法子了。”


    畢亥歎了口氣:“你倒不必如此。如今已是亂世,你乃人中之龍,早晚要有一番作為的。早些知道你那秘靈的秘密,就早對你有好處。你既是這樣的人,難道不想拯救蒼生、蕩清亂象麽?”


    李伯辰心中一動,但又歎了口氣。要說有沒有想過,自然是有的。哪一個七尺男兒沒有過經天緯地的誌向?就是之前在璋城,自己也生出過類似的念頭,何況他近些日子與隋不休、李定,乃至畢亥這些人接觸,所聽聞的的確都是些軍國大事。


    但他也曉得接近權力會令人誤以為自己擁有權力這個道理,同樣的,此類消息聽得多了,也會叫人覺得自己可以投身其中大有作為、執天下之牛耳。


    然而自己眼下實在勢單力薄。隋不休與隋無咎雖然失勢,卻已在四橫山中自立。至於李定口中的臨西君,更有北辰氣運加身之人的名分,說起來也算是天下正朔之一。而自己隻是個無名之輩,所統轄的不過二十個陰兵罷了,要說經天緯地,實在惹人發笑。


    他便道:“古話說,欲明德天下者,先治國;欲治國者,先齊家;欲齊家者,先修身哪怕我有那個心思,也得先將自己的事情弄明白。”


    畢亥道:“得了我的法子,正可以幫你將自己的事弄明白。”


    李伯辰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李定的人?”


    畢亥微微一皺眉:“不認得。怎麽?”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把那個法子教給我吧。”


    畢亥似乎猜不出他為什麽鬆了口,眨了眨眼。李伯辰便道:“畢亥,不要讀我的心。我不願意濫殺,但也不是不會殺。”


    畢亥隻得點點頭,開口道:“那麽你聽好”


    他隻說了這五個字,忽然愣了愣,也看李伯辰。細細地端詳一會兒,低歎口氣,轉身走到土丘旁,俯身在剛才放石棺的地方又挖了挖,不多時,從土中取了一枚金牌出來。


    他手中還沾著泥,便往前一遞,道:“都在這裏了。”


    李伯辰伸手接過,畢亥又道:“你是怎麽瞧出來的?”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其實早就覺察了一點,可隻覺得是我運氣好。但今天在這裏遇著了你,才覺得用運氣這種事實在解釋不通。”


    “這麽說,要是我將你殺了,就會在石棺下麵挖到這金牌?”


    畢亥道:“是。”


    李伯辰皺眉道:“葉盧害你,你卻還為他做事?”


    畢亥一笑:“也不算是為他做事,而是我自己想要做的。這世道,唯有像你一樣的人多些,慢慢的才能宇內澄清。既然你自己心中都有些想法了,我聽說了你的事,自然也要往那裏去想、也就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


    李伯辰歎了口氣:“隻怕是誤會一場。”


    畢亥道:“葉盧已經追查到李國去了吧。究竟是不是誤會,你也可以求證他。但我實在希望是你。”


    李伯辰張了張嘴,但到底沒再說什麽,隻道:“這件事……”


    畢亥笑起來:“倘若是真的,沒人會說的至少暫時不會有人說。”


    李伯辰握了握刀柄,慢慢放下手,道:“畢先生,你走吧。”


    畢亥微微點頭,忽將雙手一張,身上劈啪一陣響,竟化成了一隻通體烏黑的大鳥,一躍飛上天空。


    李伯辰目送他遠去,直到他化作黑點消失在天際,才覺得雙腿一陣酸軟。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長出一口氣,心中暗道是真的麽!?有可能是真的麽!?


    原來那位,天生神力,他從前隻道這世上連修法、妖獸都有,這種異事該也不算難以接受。但那位還能在夢中陰靈離體……李伯辰便覺得他、自己是靈主。


    但既是靈主,那位秘靈為何從不現身?


    隋不休那晚放過自己,本以為也因他覺得自己是靈主。可遇著徐城之後意識到,資質比自己好的靈主在這世上該也不算罕見,那位王孫公子也算是天縱之才,為何對自己青眼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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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以自己救過他的性命來解釋……李定呢?


    當日在璋城,他對自己處處示好,甚至贈送了北辰心決明要,還探查自己體內氣機,說要瞧瞧資質如何。他現在想……當時也許又是一個凶險萬分的局麵。


    那心決該不是贈給自己的,而是想要看看自己修行北辰一脈的廟堂心決,是否能事半功陪、突飛猛進吧!


    好在自己之前得了須彌胎,那時藥力未化,淤塞經脈之中,才叫他覺得自己資質很差吧。


    李伯辰深吸一口氣,心道,他不是想要試別的……是想要試……


    自己身上那位秘靈,是不是北辰!


    北辰帝君!


    他想到此處,仍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有這種可能麽?有的。


    常庭葳從李國來,自己既然姓李,父親也該姓李的。一個李姓的靈主、且身世成謎、身後那位秘靈甚至可將風雪劍神驚退!


    他記得自己曾在璋城文館的那本國史記中讀到,隻有那些極其強大的秘靈,才能將氣運煉化成自身真靈,而那風雪劍神就有真靈的。


    在陶家,那陰差一開始也當自己幽冥當中的真君!


    之所以剛才一下子將這些都串聯了起來,實在是因為畢亥所說的話。他對自己示好的模樣,幾乎與李定一模一樣,李伯辰沒法兒不去好好想一想,為何自己處處都能遇著“貴人”?


    若非這世上實在是古道熱腸之輩太多,便隻能是,自己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特質、值得他們圖謀了。


    原野上春寒料峭,但李伯辰此時隻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他分不出心思去想李定既然懷疑自己是北辰氣運加身之人,那麽那位臨西君是怎麽回事,想的卻是,那個葉盧原本該是沒想要在這裏取自己的性命吧。


    他在此處設伏,似乎是想要叫自己找到手中這枚金牌,得到畢亥所說的可以窺見秘靈真容的法子。


    那葉盧也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人麽?


    他想要利用自己?但又說不通……要是為了這個,他在此處的手段該更加溫和,不該將自己惹怒的。


    那人究竟想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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