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嗓門不小,聲音也洪亮。此時正走到孟娘子家門前,聽了這動靜,門一下子打開了,兩個孩童的腦袋探出來。但一瞧見這架勢,立時縮了回去。很快孟娘子也走到門旁,見著李伯辰,先愣了愣,又笑了一下。


    李伯辰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也想笑一下,但仍板了臉,隻對她點點頭。


    等他們走到鎮上時,真喊出了許多人。一路跟在這支“大軍”之後,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李伯辰雖聽不清楚,但也聽得出那些聲音裏似乎有些喜氣。這麽走了一段,倒不覺得像之前那樣有點局促了。


    在他記憶裏,從前在無量城做統領的時候,逢上峰校閱,也曾被麾下兵將簇擁前行。可在記憶中他清楚那些兵不是自己的兵,而是官家的兵,自己也隻是個統領,不是什麽高官。


    然而此刻他邊策馬緩行邊往周遭看,隻見蒼穹高遠,大地無垠,田中沃土成片相連,遠處山川峰巒疊嶂。這些土地,往後算是自己的了麽?那自己倒真成了一鎮領主了!


    因而此時的感覺又與無量城時不同,哪怕身後隻有五十來個兵,心裏也漸漸生出些豪氣——百仞之高,始於足下。如今的李、隋、高、薑、魚、尉六國的初代君主們,也是一點點踏上爭霸之路的吧!


    他們在鎮裏繞了一圈,又往鏡湖山去。此時身後的人越來越多,有挎著筐的、有背著麻袋的、還有推著車的。李伯辰從前在屯裏轉,見房舍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原野上,似乎人不太多。但如今意識到孟家屯該的確有千把人——北地村鎮與隋境不同,占地頗廣。集鎮兩旁目力所不能及的沃野丘陵中,還住著許多戶呢。他們往鏡湖山走,還要好些時候,到那時百姓們將放糧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曉得還會有多少人來!


    等出了鎮他再往身後一看,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足有兩三百。便忍不住低聲道:“奉至,這麽多人,鏡湖山上的糧夠麽?”


    常秋梧道:“放心,朱厚來這兒之後,征了許多糧。我之前清點過,夠千人用上一個月了。不過我們也不都放出來,每人領上兩斤,安安人心。”


    李伯辰不由得暗暗咂舌——千人用上一個月,豈不是要有數萬斤?朱厚來這兒也不過兩三個月,是把這附近人家的家底都搜刮幹淨了吧?之前見他在路上撒錢,還以為他為人豪爽,但如今看,倒真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了。


    可即便如此,這些人卻還未見什麽不滿。也許在他們看來,能在這世道平安活著,已比什麽都好了吧。


    他原本還有些擔憂鄉民見了糧會哄搶,但此刻也放心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這大隊人馬已至鏡湖旁。隻見鏡湖一望無際,一片小海一般。又因北地相對寒冷,這裏的湖水澄清,岸邊鋪著白沙,能瞧見淺水中的卵石、魚蝦。湖岸兩側綠草如茵,舉目望去,皆是大片的平地。李伯辰心道,要是有人能把那些土地都開墾出來,不曉得能養活多少人——隻是這鏡湖風景優美,湖邊倒最好空著。


    再往遠處看,能瞧見鏡湖山了。鏡湖山山勢相對平緩,東坡處有一條小道入山林,往山上去。李伯辰再向上看,依稀能瞧見一兩座木製的房舍。


    他原本還想要不要日後搬來這裏,見到此處模樣打消了主意。這雖然是山,卻無險可守。雖說有密林掩護,但山下的敵人不容易上山,山上的守軍也難以展開。朱厚選了此地,該是土匪的本性使然,並未考慮到大規模作戰的需要。


    但其實自己現在那住處也不算好——說到底,孟家屯宜於生息勞作,但不適合做軍寨,日後要想個辦法,叫此地能守得住才行。


    此時該也因為見到鏡湖山漸近、且人多熱鬧了,後麵的百姓顯得越發雀躍。不知誰起了頭,開始誇讚常休、常秋梧是一心為民、功德無量。叫嚷了一氣,李伯辰聽見方耋喊道:“君侯萬壽無疆!”


    那些百姓該也不知道這“君侯”是什麽東西,但見跟在常休身後的人這樣喊,也又開始叫嚷些“萬壽無疆”、“帝君庇佑”、“大富大貴”之類的話。李伯辰聽得好笑,心道這要叫天子聽見了,非得殺人不可,哈哈。


    盡管知道這些人是為了糧食喊的,未必有什麽真情,可他也覺得心裏很舒坦,暗道,果然——許多人口中說不貪戀權勢,其實是因為沒嚐到權勢的滋味。自己也勉強算是淡泊之人吧?可如今被這些聲音一哄,亦不免覺得飄飄然了。


    但就在此刻,忽然聽得耳畔一個聲音冷冷道:“……什麽狗屁君侯,什麽帝君。帝君明明在李生儀那裏。”


    又道:“……哼,等大將軍出山,第一個先殺這狗賊!”


    李伯辰心中一驚,要不是前麵有常秋梧牽著馬,險些就勒住了。他下意識地往左右看——並無人。


    可剛才那聲音在一片頌揚聲中尤其清晰,絕非自己的幻聽。李伯辰又愣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該與在散關城外莊園中的情況類似。


    那天他將幾個匪首擊倒在地,神遊天外之後便忽然聽得一個聲音在耳畔說,“……他是怎麽了?心軟了麽?”,隨即又聽另一個聲音說,“北辰在上!難道是受暗傷了麽!?天不絕我……用那霹靂丸!”


    當時他猜,或許是因為自己觸摸到了些什麽做靈神的門道,因此聽著了這兩句向北辰祈禱的話。


    而剛才自己聽著的那兩句,與那時的情況一樣麽!?


    但身後百姓也在念叨自己、也提到了“帝君庇佑”,怎麽沒聽著他們心裏的話呢?


    難不成,除非在心中祈禱的人注意力都牢牢集中在自己身上、情感又尤其激烈,才能被自己聽著麽?


    但無論如何,在心裏想這兩句話的人是誰?他說“等大將軍出山”——指的是朱厚麽?朱厚果然未死,逃進山了?那眼下他應該就藏在雷雲洞的洞天遺跡中吧!?


    此人必然知道朱厚的行蹤。或許還曾與朱厚聯係過,如今成了留在屯裏的細作。李伯辰忍不住想回頭看,但知道此時一看絕分辨不出那人來,也許還會打草驚蛇,便忍了下來。


    他轉臉對常秋梧道:“奉至,你說現在就隻有這五十多個兵了?”


    常秋梧道:“是啊。朱厚一死,麾下那些匪兵立即跑了一半——本來就是跟著他混吃混喝的。之後聽說要圍城,又跑了不少。但這也好,現在留下來的這些要麽是根在屯裏的,要麽是走投無路的江湖人。我這些天都觀察過,一些人雖然有些小毛病,但也不算匪類了。”


    江湖人?李伯辰皺了皺眉,道:“你知道哪些是江湖人麽?”


    常秋梧愣了愣:“君侯,你要把他們都趕走?”


    李伯辰沒法兒告訴他自己聽著了什麽。這種事,無法用“北辰氣運傳人”來解釋。他可以叫這些人知道自己是北辰傳人,但絕不會叫任何人知道自己就是北辰。


    便道:“有些江湖人未必是善類,但我也不會不分青紅皂白。我以前也走過江湖,知道了身份,也能好好瞧瞧。”


    常秋梧笑了笑:“哦,好。等分完了糧,正好你也要給他們說說話,那時候我指給你看。”


    李伯辰點了點頭。經剛才那兩句話,心中的飄然之情全沒了。他心道,我這人還是不太踏實。要是剛才忽然有人來殺我,隻怕全無防備之下要中招。


    再往四下裏看,雖然還覺天地遼闊、耳畔也有溢美之詞,但心到底收住了。眼下還有兩千兵在陣外圍著,能擋住他們,也是靠隋不休的陣法。但那陣法也是隋不休從別人那裏學來的。要是有同樣精通此陣的人來了,隻怕立時就要被破。


    今天走這一遭是為了安撫、拉攏人心。但要是往後自己沒什麽本事保住此地,人心立時就散了。到那時候,這些鄉民可沒幾個會認什麽君侯不君侯的。


    又行一段路,終於到了山前。李伯辰以為會繼續帶人上山,但常秋梧將馬勒住,道:“君侯,請下馬。”


    李伯辰往前麵一看,見上山的路口、一株老槐樹下竟設了一個香案。常秋梧將馬帶開,常休走到李伯辰身前行了一禮,沉聲道:“君侯,請站在香案前。”


    李伯辰愣了愣——難不成剛才狀元遊街一樣地走了這麽一遭,還有什麽講究、是什麽禮儀的一部分麽?


    此時見他停下,身後那些兵也站下,自行在道路旁分成了兩排。見他們如此,那些鄉民也停了,臉上帶著好奇又快活的神色,往李伯辰這裏看過來。


    李伯辰隻得走到香案前站下。常休便對他又施一道,轉身道:“諸位父老,國難以來,神器崩碎,百姓流離——”


    他說話時中氣十足,倒比之前喊人們來領糧的那個兵還要洪亮。李伯辰聽了片刻,意識到他是在說什麽祝辭。隻是語句晦澀難懂,他聽了一會兒,也不知道到底在講什麽。那些鄉民該也被唬住了,慢慢都收了聲,一個個正色而立。


    李伯辰此時覺得自己像是一尊塑像,動也不是,說也不是,索性往人群中看,想瞧瞧能不能從那些兵身上瞧出什麽蛛絲馬跡。這麽一瞧,倒瞧見隋不休。他穿了一身天青色勁裝,身後跟了兩個羽衛,背手站在路旁。見李伯辰看到他,便微笑著點了點頭。李伯辰覺得他那笑裏有些狡黠的意味,也不知道他當初在國都受什麽封的時候,是不是也一般模樣。


    常休說了足足又一刻鍾,最終才道:“……臨西君封賞不日便至,更有援軍前來,以解父老之困。”


    人們聽他說前麵那些,都沒什麽反應。最多在聽他提到李伯辰是武威候之後的時候,瞪起眼睛使勁兒地瞧他。但聽了後麵這幾句,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該是真的歡喜了。


    等常休話音一落,紛紛向李伯辰拱手道:“恭喜恭喜,恭喜君侯。”


    李伯辰在心裏哭笑不得——想必這些鄉民從前見過最大的官也隻是侯城裏的小吏,對什麽武威候實在沒概念。這時候這麽一說,看起來倒像是尋常人家辦喜事了。可常休麵色鄭重,看起來很滿意。李伯辰心想,這位外公從前做太常寺少卿的時候一定沒少主持這種場合,如今隔了這麽久,該是過了一回癮吧。


    常休又說了幾句,終於宣布放糧。李伯辰也得以不用再做塑像,忙走到一旁,看士兵一個個從山上扛下米糧,常秋梧又將那香案撤了,權做個記賬的書桌。


    李伯辰出了口氣,走到樹蔭下站著。騎了一路馬,如今太陽又升起來,背上還有個厚披風,他覺得身上開始冒汗。但每個領了糧的鄉民都遙遙對他說一句“多謝君侯”,他隻好矜持地站著,叫自己做出威嚴相。


    聽著身旁有腳步聲,拿餘光一瞥,是隋不休。隋不休在他身旁站下,低聲道:“李兄,感覺如何?”


    李伯辰苦笑一下:“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隋不休笑道:“這種事我經曆過好幾回了,的確不會覺得痛快。”


    又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同幾個老者說話的常休,輕聲道:“但是禮製這件事,也是個好東西。你看,常秋梧比你年長好多,境界也比你高,還是得乖乖叫你表爺爺。你外公是你的長輩,還得對你行禮、喊你君侯。禮,也是駕馭之道。”


    李伯辰不知道他為何忽然說這些,瞥了他一眼,卻瞧見隋不休臉上略帶些笑意。他愣了愣——隋不休說的這些話似乎別有些深意,在指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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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隋不休又在懷中一摸,遞過來一枚小玉,道:“李兄熱吧?把這枚辟暑玉戴在身上,馬上就涼快了。”


    昨晚已經受了他一柄馬槊,如今不想再拿他的東西,便道:“多謝好意。不過這也沒什麽,還受得住。”


    隋不休將手一翻,把玉重收進懷裏,道:“也好。”


    兩人一時無話,但李伯辰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曾經懷疑隋不休中了那妖族真羅公主的魔法,泄露了軍情。雖說之後想了想覺得時間對不上,但心中疑惑始終未解。便道:“隋兄,無量城是怎麽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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