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產生了好奇,問道:“識什麽鬼?”


    接下來,在診斷的空當,芮憂就給我斷斷續續地講述了她的一段經曆。當然,中間還夾雜著很多我個人的總結和評論。


    但凡學捉鬼的人,臨出師之前都會有一個獨自外出遊曆的環節。通過不斷地遇到陌生的人,應付各種各樣的事,來實踐所學的東西,更重要的是磨煉自己的心誌,畢竟相比於捉鬼,應付人心的複雜才是更大的挑戰。


    芮憂所學的學問名為“捉鬼”,實際上用另外兩個字來形容我覺得更加的準確,這兩個字就是:解疑。


    貧窮也好,富貴也好,人們都是同樣在過日子。而過日子就會遇到很多令自己覺得困惑不解的事。在這個科學還完全不流行的時代,為了追求心理上的安全感,老百姓往往會願意去信服所謂的鬼神。“捉鬼”這個行業大行其道也就不奇怪了。


    聽芮憂的意思,她學到的知識大體上有四個體係,即是孔子所“不語”的那四點:怪、力、亂、神。


    所謂的怪,簡單說就是稀奇古怪,不按照常理發展的事。但凡有疑問產生,一定是其中有什麽違背了尋常規律的事,而這個違背常理的地方一旦被弄明白了,整個謎團也就解開了。就像之前所碰到的紅衣女子上吊的事情一樣,看起來非常詭異,實際上背後一定有她的邏輯。最終果然芮憂發現了死者內心的那個結,也就是那個負心的男人。


    所謂的力,即是勇武暴力。乍一看這並不屬於什麽“疑問”的範疇,但實際上對於“怒氣”這種激烈情緒的產生,人們一直是充滿疑惑的。而因為不明所以的怒氣而產生的悲劇也是比比皆是。芮憂練得一身的好功夫,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應付這種場麵。盡管她經常把無害的我也當成目標之一。


    所謂的亂,是混亂、不合倫常。與“怪”所違背的自然規律不同,“亂”所違背的,往往是一種主觀製定的道德準則。芮憂說她在自己一個人遊曆的時候,碰上了很多手足相殘、父子互戧的人倫悲劇,都歸於“亂”這一類。


    所謂的神,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鬼怪”,就是神秘不能理解的事。其實古人的心還是相當大的,極少有人會去思考為什麽太陽會發光、大地到底有沒有邊界這種跟過日子一點兒都沒關係的事。但是假如有人發了什麽做不到的誓言之後被雷劈死了,就和他們的日子有了關係,他們就想知道為什麽了。


    在一件具體的事情中,往往這幾大類的問題是交織在一起的。想把事情解決掉,知識往往是其次的,經驗起著更為重要的作用。


    我聽她講到這裏的時候真的大呼神奇!一直隻當她是女天師,順便幹幹捕快,沒想到她所學的東西涵蓋了現代的哲學、醫學、心理學、偵查學、甚至很多自然科學的領域,而且她對這些東西的應用基本上手到擒來、不著痕跡,講述起來也是自然而然,完全不像我總結得這麽刻意。不禁讓我對教了她這些東西的芮憂她爹一下子興趣濃厚了起來!


    接下來就是她要講的主題。


    那時她路過了一個小鎮,有人聽說她是女天師,就找她幫忙調查一件事,說最近小鎮裏夜裏連續死了四個女人,全都是半夜在家裏上了吊,門窗都沒有撬開的痕跡,也沒有聽說這些人和什麽人結仇,官府查了一通一無所獲,就以普通的自殺結案了。


    但是這個來找她的叫趙小六的人曾經親眼看到,這最後一個死去的女人那天晚上好像給一個瘦瘦的男人開了門,但是因為他當時有些喝醉了,視線模糊,並沒有看清男人的長相。事後聽說那女人死了,才想起這個茬兒來。


    芮憂當天晚上就在開始在那個小鎮裏埋伏,想察看一下有沒有什麽可疑的人晚上出來過,但是除了一個又駝背又跛腳的打更人之外,根本沒有看到其他人。


    又過了不到七天,又有人死了,仍然是在家裏上吊的死法。


    芮憂此時卻已心裏有數了,當天晚上,讓鎮長把符合趙小六所描述的身材的人都找了來,她要從中間找出那個被殺人惡鬼附了身的人。


    這小鎮的人口本來也不多,鎮長一共帶了五個人來,芮憂讓他們站成了一排,借著昏黃的燈火,仔細地觀察著他們。


    除了她之外,包括鎮長在內的幾個鎮裏居住了多年的老人也在,也都在好奇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姑娘到底怎麽能把鬼抓出來。


    芮憂看著看著,突然把手搭在其中一個年輕男人的肩上,嬌聲說:“哥哥長得好俊俏,可曾婚配?有空到妹妹家坐坐好嗎?”


    眾人一聽都愣住了,但芮憂已經敏銳地看到,那一瞬間在場隻有一個人臉上瞬間閃現了殺機!


    說是遲那是快,她手中的攝魂棍已經向坐在牆角的一個人揮去,當場將他的脖頸抵在牆上動彈不得。


    此時芮憂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冰冷無比,厲聲道:“孽障!還不現身!”


    大家的視線集中過去仔細一看,她所擒住的,竟然就是已經在這個鎮上打更了二十多年的鄭老漢!


    所有的人都震驚了,鎮長當即脫口而出道:“不可能是他啊,他和那個男人……”


    “體型不一樣是嗎?”芮憂道。


    她當即向鄭老漢嫣然一笑,嬌滴滴地說道:“我長得好看嗎?”


    隻見鄭老漢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凶惡無比!用手用力一撥攝魂棍,力道之大居然連芮憂也沒能壓製住。隻見他一縱而起,身形無比矯健地向芮憂撲去,雙手一伸,就要去掐芮憂的脖頸。


    芮憂輕輕一閃身,躲開了他的雙手,緊接著回身用攝魂棍在他後心上重重一擊,當時打得他摔了一個狗啃泥!


    芮憂朝旁邊驚呆了的人群大呼了一聲:“看什麽看,快上啊!”


    那些人這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製住了鄭老漢。


    可是,當鎮長上前察看的時候,隻見鄭老漢瞪大了眼睛,迷茫地問道:“怎麽了?這是怎麽回事?”


    他的身形更像是瞬間又縮水了一樣蜷了起來,恢複了平常的駝背姿態。


    所有的人親見這樣的奇觀,都吃驚不已,也困惑不已,頓時沒了主張,都把視線投向了芮憂。


    芮憂平靜地望著他們說道:“這個人就是那個凶手。”


    原來,這些天她除了蹲坑守候之外,還做了很多調查,最後鎖定的最大懷疑對象就是這個打更的鄭老漢。


    但是最大的難點仍然在於身型。無論如何暗中觀察,芮憂都沒有發現這個人的駝背和跛腳有任何偽裝的跡象。


    隻在有一天傍晚,她無意中看到一個擺攤的女人和一個來買東西的男人調笑了幾句。正巧路過的鄭老漢在那一霎那突然挺起了脊背,快步地走到一條巷子裏去了。她這才明白,原來在那個鄭老漢的身體裏,除了那個老實巴交的打更人的靈魂之外,還藏著一條惡鬼的靈魂。


    比較奇特的是,當惡鬼的靈魂占據鄭老漢的身體時,他自己並不知情。當他清醒的時候,一直認為自己的背是駝的,腳是跛的,隻有當他的靈魂暫時被壓製的時候,他真實的身形和行動力才顯露了出來。


    而那個惡鬼靈魂被激發的條件,就是一個他所認為的****女人的出現。


    人性屬陽,鬼性屬陰。到了晚上守護心智的陽氣會慢慢減弱,正是惡鬼出現的最佳時機。這也是為什麽晚上他會跑出來勒死那些女人,再吊到棚頂上偽裝成自殺的原因。而當一個不起眼的打更老人敲家裏的門時,大概一般人都不太會有戒心的吧。


    當芮憂將這一切真相都講出來的時候,鄭老漢就像變成了木胎泥塑一樣,徹底呆住了。過了一會兒,他蒙著臉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怪不得……怪不得……”


    原來他自己也多少意識到了自己的異樣,除了在夜裏經常經曆一些失憶之外,還在手上發現過血,而且他自己都不知道這血是哪裏來的。


    眾人紛紛問芮憂該怎麽幫鄭老漢把惡鬼驅除,芮憂歎了一口氣說:“外疾易治,心魔難除。人心如果沒有恐懼軟弱,惡鬼又怎會趁虛而入?不管什麽因為原因,自己做的孽隻能由自己承擔,不然怎麽告慰那些無辜死者的在天之靈?”


    直到現在,她回憶起那件事,仍然唏噓不已。


    而我也是感慨萬千。她說的這種情況,在現代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專業名詞,叫做“雙重人格”。而且直到現在,關於雙重人格的人犯罪到底要不要承擔責任,仍然是一件懸而未決的事。沒想到在千年之前的東漢,居然已經有人用另外一種獨特的方式對這種現象進行解釋了。


    但是她說得對,外疾易治,心魔難除。這身體上的病有時一副藥方就喝好了,人心上的問題可就沒這麽簡單了吧。


    正想著,一個小夥子走到了我麵前,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有點閃爍,臉色蒼白,眼下青黑,五官在火把晃動的光線中顯得有些影影綽綽。


    我疑惑地看了他半天,隨意問了幾個問題,他回答的時候也是聲音低沉,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側身低聲對芮憂說:“你的那招我也會了,就是識鬼那一招。”


    她奇怪地問我:“什麽意思?”


    我用手一指那個小夥子,說道:“他就是這些人當中躲藏著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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