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明,這雪也就稀稀拉拉下得差不多了,隻是並未等到太陽出來,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白茫茫,但是這寒冷的空氣卻又凍得人分外清醒。


    行人輕輕哈出一口氣,便在空氣中結為霧。


    馮去疾思量了一晚,但是還沒有想出來一個法子,府中門客直到現在,也還沒有給他一個法子。


    倒是馮長安天剛剛亮就來見他祖父。


    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自然也夜不能寐。


    爺孫兩人屏退其他人跪坐下來,細細商討其中事由。


    “祖父,皇帝陛下都已經繼位一年之久,但是祖父您在朝中的地位卻一降再降。如今父親不在家,伯公(馮毋擇)又在為伯父(馮雍)的事情為難,如今府上隻有孫兒為您著急了。”


    馮去疾看著馮長安,麵色僵硬,嘴唇發白,高冠束起白發雖然顯得他更有威嚴,但是難掩風燭殘年之感。


    大室內暖烘烘的,但是這爺孫兩人卻總覺得自己此時置身於冰麵上。


    但其實是馮家現在變得非常危險了。


    如今的馮家,就像是一輛華貴的馬車,馬車上坐著馮家一整個氏族。而這個氏族越來越龐大,但是這馬車下麵,確實冰層,稍有不慎,就會跌入萬丈深淵。


    馮去疾捋捋胡須,對著他的孫兒認真道:


    “這為官,就好比爬山。在山腳下,自然難以露頭;在山腰上,容易被位高權重者拿捏,向上望不到頭,對下還有小人要提防;祖父在朝中辛苦了一生,終於爬到了最高層。”


    “隻是這爬到最高層,卻猛地發現,爬的越高,摔的越狠!”


    馮氏老頭兒顴骨高高凸起,雙目精明,猶如鷹隼,他撫著胡須,告誡著他的孫子。


    “祖父如今算是明白了,為什麽當初王綰就是寧可冒著丟掉丞相尊位的風險,也要讓昔日尚為太子的陛下立王皇後的女兒為嗣子。”


    馮長安聽的仍舊雲裏霧裏。


    “為何?倒是孫兒很不理解,為何先丞相去世多年,但是先帝、陛下,還有祖父您卻時至今日,還時不時提起先丞相。”


    馮去疾對著馮長安道:


    “我為官五十載,從秦國一方小縣的底層獄吏做起,直到我成為丞相,這一路上,能讓我心服口服的隻有三個人。這第一,自然是先帝;第二,是李斯,不過他已經死了,如果他如今還在,這丞相之位,便一定不是我坐的;第三,便是王綰。”


    “先丞相為相多年,始終受皇帝陛下信任,更為朝臣敬仰。到了老夫這裏,身為丞相,卻未有朝中最尊貴顯赫之相。”


    馮去疾說著,心中越發不甘。


    “說起如今咋們的太子殿下,那可是昔日被皇帝陛下和先丞相兩人定下的。我從前覺得王綰是坐丞相做膩味了,想要及早抽身,所以才敢在這件事情上下賭注。”


    “李斯跳樓自盡之事,你也知道。當時先帝尚在,我聽聞東陽君和王綰兩人私立了嗣子還密謀共同造反,其中竟然還有李斯在其中摻和,說這李斯謀的是相位。我素來知道李斯,他決計不會是這般沉不住氣的人,他確實想要相位,但是他很清楚王綰在朝臣和先帝心目中的地位,他決計不會去做這造謠生事的人。”


    馮長安驚詫了半天。


    “難不成,當初李斯是冤死的?”


    馮去疾看著馮長安,鎮定自若的道:


    “那是自然。隻是在朝中能看明白這件事的人並不多。就是蒙氏兄弟,至今也還被蒙在鼓裏。”


    馮長安聽了這事,不亞於五雷轟頂,因為他很快就想到,這件事的最終受益人是誰。


    “難不成,這件事是當今陛下一手策劃的?”


    馮去疾似是在發冷笑。


    “難不成,你以為你的祖父在先帝駕崩之後第一時間向新帝表示忠心,率領群臣集附於陛下,隻是順勢而為嗎?如果我稍有遲疑,如今恐怕這丞相之位早就換人了。你不要小瞧陛下,陛下隻是看著年輕,沒有處置政務的經驗,但是陛下其人,胸中可有山海。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馮長安聽了,還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孫兒和新帝一同長大,少時還一起讀書騎射,新帝懷仁,乃正人君子,而且處事猶豫不決,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下這麽大一盤棋。而且其人在邊地,怎麽能逼得先帝的重臣李斯跳樓自殺呢。”


    馮長安實在是難以置信,他不住地搖著頭。


    “沒有什麽不可能的。這正是當今陛下的高明所在,他算準了每一個事關此事的每一個人的個性,更以他的儲君之位做賭注,要皇帝陛下在他的太子之位和李由的生死之間做選擇。”


    “李由,三川郡郡守——所以,李斯是為了保住他的兒子所以才……”


    “準確來說,李斯是為了保住他家中所有人。因為,就算李斯當時舍得以他兒子的死繼續換取他在朝中的地位和皇帝對他的信任,但是,先帝已然在太子和李由之間選擇了前者,一旦皇帝繼位,到時候迎接李斯的,就是滿門抄斬。”


    馮長安聽了,自然而然打了個哆嗦。


    “這樣複雜的事情,陛下他怎麽……”


    “陛下肯定不止一個人,朝中有丞相幫他,而且,陛下的父親,可不是別人,而是先帝啊。先帝不可能廢棄了他心愛的太子,而李由對於先帝又是無足輕重的所在,但是李斯卻又是李由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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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去疾說著,竟然忽的帶了哭腔似的。


    “君要臣之子死,無異於讓臣自己去死。李斯也是深思熟慮,才決定以自己一死,去換取全家人的平安。”


    “可是李斯怎麽知道,他死了,李家就沒有事了呢。”


    馮去疾似乎又眼中帶著笑,如脈脈溫水似的道:


    “因為做這件事的人,本意就是要讓李斯死,李斯和他的政見不合,而且他一直在大力阻止分封。因為分封的事情,李斯得罪了朝中多少武將,以至於他跳樓自縊,朝中多少人為此歡欣雀躍,翻案更是不可能。搬走了這座大山,隨後才迎來帝國朝政的改動。”


    馮長安還是一臉不可思議。


    “孫兒聽了,對當今陛下又是敬佩,又是畏懼。敬佩的是,先帝竟然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而畏懼害怕的是,陛下當初能在勢力微薄的情況下殺了李斯,如今皇權在握,自然更是……”


    “所以,你要小心侍奉陛下。”


    馮長安也是聖賢書讀多了,在這種情形下,他卻擔心起李由來。


    ((來晚了!本來要弄成大章的,但是馬上要開新卷別了,所以還是分了兩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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