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柔柔笑笑,拍著公子晣的手。


    “你能明白這個,就是好的。”


    公子晣依偎在雪姬身邊。


    “母君——我害母君也被君父厭棄,君父日後都不會來看望母君了嗎?”


    “不——”


    雪姬笑笑,欣喜的用另一隻手摸了摸小腹。


    “陛下不會不來的。”


    “為何?”


    “我又將為你添個妹妹。”


    公子晣自然不解。


    “為何旁的夫人都想要生男,唯獨母君盼著生女呢。”


    “皆因你君父喜歡公主。”


    公主——皇帝喜歡公主。因為皇帝認為,公主不會對皇位造成威脅。


    她從前不覺得這件事是什麽好事,直到最近,她發覺先帝的女兒都曾嫁給王氏、蒙氏為妻妾,她這才領悟到,她可以拿她的女兒為她的兒子鋪路。


    等到時候,她將她膝下的兩位公主擇與朝中權貴,到時候,晣兒身後就會有人支持了。


    晣知道懷孕十月方生人的辛苦,體貼道:


    “臣知道母親一心討好君父,都是為了臣的未來。隻是臣唯恐讓母君失望。畢竟,君父今日名言要我記住自己的庶子身份。既然命已生來就注定,那兒臣又何必去爭呢。”


    今日皇帝話說的太過難聽,公子晣不得不麵對自己的庶子身份。


    隻是,雪姬對此卻不以為然。


    “我的孩兒,不要急於給自己的人生下定論。許多年前,我以為我就要老死在齊國王宮。誰能料到,如今會身在天下之主的榻側呢。”


    “我如今讓你潛心學習,也是為了讓你在遇到機遇前做好準備。要知道,沒有本事,就算遇見機會也無法把握。”


    “嫡也好,庶也罷,這個世界上並沒有絕對的事。真正致命的是,明知自己不如人,卻不去努力,這樣的人,縱使是機會落到他前麵,他也抓不住。”


    晣聽了,似懂非懂的連連點頭。


    “好了,你且命人收拾收拾,這就去太學吧。這太學之中,雲集天下名士,若你有不懂的,一定要虛心請教諸位博士。隻是,你日後切記要學會一件事。”


    “什麽事?”


    “忍耐。今日之事,皆因你心直口快而起,我且不罰你;但是下一次,你若是再直言,可就不要怪母親心狠了。”


    公子晣見他母親一臉嚴肅,也怕被打手,當即恭恭敬敬作揖。


    “晣兒謹記母親教誨。”


    ……


    ……


    ……


    三日後。


    太學——


    大秦帝國亟待解決的問題之中,思想不一的問題尤為突出,而這個任務最終被皇帝交派給了張蒼。


    在這件大事上付出努力的人,注定是功載千秋的人。


    一時間,無數曾經是荀卿門下的徒弟紛紛前往了太學,以求能得太學祭酒張蒼的庇佑。


    這座設有上千個學室、規模宏大的太學,已經湧入了無數名流。


    博士們皆頭發花白、胡須冉長像是山羊的胡子一樣,柔順的垂下來,這飽讀詩書的氣質,自然與旁人不同,一派仙風道骨之相。


    這些名流,雲集在堂中,三五成群的論列。吵吵嚷嚷的,比那喜鵲和烏鴉加起來都要煩人。


    室內喧嘩,外人看了倒覺得熱鬧。


    這七十二博士,多半為儒生,其他也都是精通一門學術的人才,從前隻為待詔,有些人十幾年了都沒被先皇帝召見過一次。


    現在到了要用他們的時候,他們自然樂不可支。


    待鍾聲響起。


    “祭酒到,眾博士入列。”


    眾博士一個個閉上口,而後恭恭敬敬的排成六列,作揖行禮。


    七十二博士,這能全部塞在一處大室內,可見這大室麵積極大。


    油光發亮的地板上,燭火和銅器耀眼的光芒交相輝映。


    這些儒生的胡須一個個軟趴趴的耷拉下來,眼睛裏閃著柔和的光。


    公子曜和公子晣兩兄弟卻躲在柱子後麵,數著這一顆顆頭頂光禿禿的白腦袋。


    兄弟兩個小聲在彼此的耳邊嘀咕著。


    晣覺得奇怪:


    “我看並未有七十二個博士,不過五十四人,怎麽能說是七十二博士呢。”


    曜對曰:


    “七十二博士是為總稱,隻是表示博士眾多罷了,並不是具體的數字。就像朝中的九卿,隻是以九卿為稱呼,但是朝中為上卿的人,卻多達二十餘人。有些人年紀大了,不方便上朝,還有些人身負要職,但是卻在鹹陽城外為事。所以前來參加朝會的上卿,有時十餘人,有時卻連九人也不到。但是統稱為九卿。”


    晣聽了,不住的點著小腦袋。


    待禮畢,張蒼坐在上座,對著諸博士道:


    “諸位大多都侍奉過先帝,昔日僅僅為待詔,如今諸位都被充入太學,以為教授,是為替皇帝陛下教導諸生,以為我秦國培養官吏。”


    “陛下的詔令已經出示,張榜於市中三日,想必諸位也都知道了。陛下決定將這儒家之學立為我秦國治國之術,此為儒家之幸。”


    周青臣帶頭曰:


    “臣等謝皇帝陛下。”


    其餘諸儒也紛紛作揖拜謝,伏生亦在其列。


    隻是範增環視了半圈,卻不見這淳於越。


    陛下的擔心果然是有道理的。


    身為陛下的師傅,今日這樣重要的場合,他竟然沒有來。


    想想之前鬧的又是絕食又是辭官的。


    範增自然感覺頭皮發麻,這位老先生可不好對付。


    張蒼捋著短須,眯著眼,一臉肅穆。


    “濟蒼生、安社稷,乃皇帝陛下對我等儒生的期望。而之所以罷黜鄉間之學,自然也是為了文教大一統。”


    “但是今日在朝的諸位博士,不僅僅隻有儒家,還有名家、縱橫家、道家、陰陽家。十教九流,都在朝中備矣。”


    “但陛下以為,這十派,都不可不存續。故皆並入儒學,是故日後這儒學,將要納入諸子之術。儒學之下,設兵法、辯合、觀象、算術等學。”


    “儒學既然為治國之綱領,然法不可廢除,是故凡罪按律而斷,卻也循儒教而定,可乎?”


    眾卿對曰:


    “善。”


    ……


    ……


    ……


    範增黑著臉走了出來,他必須得在今日這個時候當場去問個清楚,這淳於越到底是怎麽想的。


    身為皇帝陛下的師傅,在朝為官的博士仆射,他居然在今日這個最重要的日子裏缺席。


    隻是範增一出來,兩個少年公子也跟著溜了出來。


    在兩位公子的眼中,範增這人賊好玩。會相麵,會望氣。


    不止皇帝喜歡他,宮中的幾位夫人也喜歡他,因為他可以幫助這些女子們預測腹中胎兒是男是女。


    (這種情況有些混亂,但很這個時候很正常。)


    “範增——你站住。”


    公子曜忽的從範增的背後跳出來,而後站定雙手叉腰,大喝一聲,將其攔下。


    範增一聽到這聲音,心知自己今日是躲不過這位活祖宗了。


    範增轉過身來,一臉討好的看著長公子。


    “長公子,有何吩咐?”


    “你不在尚書台值班,來這裏做什麽?”


    “啟稟長公子,臣下日後要在太學為事。”


    公子曜可不喜歡太學這地方,大的離譜,而且大室小室千篇一律,而且裏麵全部都是竹簡、帛書、還有紙書。


    曜頗為無奈的歎了口氣。


    想來範增以後在這裏麵,也很不開心吧。


    自從他搬入王宮身邊的親友熟識一個個全部都走遠了。


    他的大馬‘池武’則去了邊地,至今連個音信都回來。


    “那你為何離開啊?”


    曜以為,範增也是不喜歡他的新職位。


    “臣另有要事,要去請見一個人。”


    曜聞言,頓時心生失望。


    “退下吧。”


    範增小心翼翼的作揖告退。


    “唯。”


    公子曜頹喪的坐在欄杆邊上。


    晣問:


    “兄長為何唉聲歎氣的?”


    “你我自幼一同長大,我今日也不瞞你了。我母君向君父請詔,於春祭大典上正式冊封我為太子。”


    晣聽了,隻是道:


    “臣恭喜太子。”


    公子曜聞言,隻是沉默,不再多言。


    “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晣聽了,微微錯愕,但還是恭恭敬敬的作揖隨後離開。


    曜其實想說,我並不想太過年輕就背負這些,這冊封太子的大典,完全可以晚些再行,等到他加冠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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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她母親和舅父們就對此事那麽急切呢,他隻覺得他的肩膀上已經壓了一座大山。


    曜倒在廊道邊上,隨後就閉目養神去了。


    在二世還為太子的時候,曜就被告知他這一生都將是為天下而活著。


    天下——


    嗬嗬——


    公子晣離開了曜,但是卻又偷偷溜回了太學大室。


    範增離開了曜,也沒走幾步,便遇到了氣勢洶洶前來的淳於越。


    “淳於仆射,臣正欲去尋仆射呢。”


    淳於越一臉肅穆,


    “有勞張助教。老夫今日來遲了。”


    範增不動聲色。


    “仆射來了便好。快請進吧,廷議已經開始了。”


    兩人入內,淳於越的姍姍來遲引的大室內起了一陣騷亂。


    淳於越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在了首列。


    周青臣見到這一幕,眼皮微微翻動。


    這個老匹夫,瞧他氣勢洶洶的模樣,今日怕是前來鬧事的。


    他仗著是當今陛下的師傅,皇帝陛下禮遇他,所以便把自己太當回事了。


    皇帝陛下欽定的廷議都敢遲到。


    張蒼坐在最上,年紀卻是最輕。這年輕人做事,總是不靠譜。


    對於淳於越來說,當今陛下最是愛犯這種毛病。


    怎麽能不循禮製帶頭服喪,反而忙著登基呢;怎麽能不行仁義,而大肆屠殺呢;怎麽能將儒家之學的內核替換成法家呢!


    最後一件事,淳於越實在是忍不了了。


    但是他今日來,可不是來給人找麻煩的。


    “祭酒——我來遲了,還望勿怪。”


    “不敢不敢。”


    張蒼彬彬有禮的回揖。


    “仆射快入座吧。”


    待坐定,淳於越悠悠開口。


    “且不知祭酒今日召集我等,是為何事?”


    “將百家之術,融匯於儒學。當年呂相專權為政,命府中門客編纂《春秋》一書。如今我亦然奉陛下之命,要重新編訂一套書,以為太學培養人才之用。這書中自然是集百家之精華,衝入儒學。”


    淳於越知道,這隻是一個謊言。


    皇帝隻是想用儒家包住法家,以保護法家之術這塊破銅爛鐵。


    淳於越今日既然來了,那就是要為儒家出頭。


    “先帝和陛下皆喜好韓非之學,欲以充入儒學。故臣有一惑,唯望祭酒為臣解答。”


    此言一出,堂中法家之士已然不悅。


    他們之所以保持緘默到這個時候,是因為直到現在,皇帝陛下都對法家沒有采取過什麽實質性的打擊動作。


    但是淳於越,誰人都知道他是什麽心思,他想要輔佐皇帝恢複周禮。


    但是這怎麽可能呢。


    他一出口,諸臣便覺得他是在攻訐法家之術。


    “韓非子曾在《五蠹》一文中說:魯人從君戰,三戰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也。’仲尼以為孝,舉而上之……令尹誅而楚奸不上聞,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異也,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幾矣。”


    “韓非子以為,若忠孝不能兩全,舍孝而忠君。諸公以為可乎?夫孝義不行,何以盡忠?”


    “倘若如今天下有人因為行孝道犯了法,那是要以儒家之禮義去決定罪犯的生死,還是以法律直接判定此人是死罪呢。”


    這個問題自然將張蒼問住了。


    不是他不知道怎麽回答,而是他不能替皇帝陛下做回答。


    “那仆射以為如何呢?”


    淳於越捋捋胡須,氣定神閑的開始問道:


    “秦法定有連坐之罪。今父殺人,其子匿之,其子當連坐乎?若要供出其父,子豈能忍心?”


    公子晣聽到了這個問題,立刻代入了自己。


    “還真的是兩難啊。”


    年紀輕輕的公子晣直接在大室內發出了自己的感慨。


    這感慨,和淳於越的問題一樣,都被快馬輕車迅速地帶入了王宮。


    扶蘇看著這奏議,自然皺眉。


    “召廷尉前來。”


    (這個確定儒家的過程,其實有些複雜,因為他直接牽扯到秦國當時的法律。法律的製定和實施對於天下每一個人都影響很大,和社會安定有非常大的關係,所以我不能跳過的啦。


    而且盛世的建立,一定是在一個安定的社會的基礎上。法律是保證這安定的製度基礎哦。)


    (下一章給大家介紹春秋決獄是怎麽來的,儒家真的是一劑幫助秦國得天下人心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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