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二世二年夏,丞相府前縞素一片,哀哭震天。


    朝中儒生大多都過來典禮,吊喪的官員也絡繹不絕,吊唁物品堆滿了丞相府的側室。


    府中庫藏裏塞滿了喪儀用品,仆人們一個個垂首赤腳伏在地上,家中女眷跪在側室,暗暗垂淚。


    馮長安跪在靈柩前,麵如蠟色,白色抹額遮蓋在前,一雙眼睛已經哭腫了。


    丞相馮去疾的死,對於馮長安來說,同時具備兩重巨大的打擊。


    含著金湯匙出身的馮長安,這前半生安逸慣了,順風順水,他從未在一夜之間經曆如此巨大的打擊。最親近的人離世,已經讓他那顆心碎了一地。他現在隻要一看到他祖父大門緊閉的書房,心房猶如刀絞。


    但這種悲痛,到了外人麵前,總是要收斂住的。


    父親被護軍都尉帶去宮中麵見皇帝,引得府中人士議論紛紛。


    隻是這人固然有一死的道理,馮長安很明白。何況他的祖父馮長安早就已經年事已高,從前馮長安也做過類似的心理建設。


    但是他此番,卻心中異常苦澀。因為他此時承擔的不僅僅是祖父離世的悲痛,同時家族命運前途的重擔落在了他的身上。


    家族的衰敗也已經有了兆示。


    先丞相,不過七年前駕崩,彼時馮去疾雖然不是少府,但是確實主持丞相喪儀的人。


    先帝親自驅車來吊唁丞相,當著眾多大臣的麵,雖然隻有一句“厚葬丞相”,隨即便驅車離去。之後滿朝文武都上府門前來吊唁,各地郡守、縣丞,更源源不斷地向丞相府遣送吊文和祭品。彼時馮長安跟隨馮去疾主持喪儀,這送來的吊文和祭祀用品,完全在丞相府塞不下。而且禮品之貴重,規格之高,讓馮長安至今記憶猶新。


    而看看如今的丞相府,二世非但沒有要來的跡象,還將他父親召去宮中,而前來送賀禮的官員,大夫以上諸卿,未有親自來送吊文的,更別提敬香祭拜死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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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這吊喪送來的祭品,差強人意罷了。


    正當馮長安心中像是塞滿了綠色的水草一樣時,卻聽到門外高聲叫道:


    “武信侯到——”


    馮長安聽了,頓時眼前一亮,當即收拾衣襟起身要去迎接。


    隨即馮長安卻又聽道:


    “報什麽報?老夫不過出去住了幾日,如今我既然回來,便是你們的家主!”


    這一聲弄得前來吊唁的臣僚們都將目光投向大門處。


    剛好見得馮毋擇穿著朝服前來,眾人見到自然站在回廊裏做拜:


    “臣等拜見武信侯。”


    馮毋擇進門後見到院落裏竟然才這麽點人,三公九卿哪裏去了?


    忍著心中不悅,馮毋擇做了回禮,而後大步邁入大堂。


    “侄孫拜見伯翁!”


    當著眾人的麵,馮毋擇不好教訓這一臉衰相的侄孫,哭哭啼啼成何體統?果然是被弟弟嬌生慣養壞了。


    馮毋擇負手,儼然一座大山似的立在門前。馮長安頓時感到心安。


    馮毋擇開門見山便道:


    “外人傳你父親回鹹陽了?”


    “正是。”


    “幾時回來的?”


    馮長安不敢隱瞞。


    “昨夜。”


    馮毋擇聽了,隻是捋捋胡須。


    “好了,老夫知道了。老夫這就等他回來。”


    馮去疾走入大堂內,卻見馮去疾的棺木已經合上了,他隻覺得眼睛一酸,隨後便快步出去回到了自己從前住的院落。


    他這樣的年紀,什麽沒有經曆過,隻是如今去世的人是他弟弟。


    論禮法,他不必守在靈堂。


    就這樣,老年人為他的弟弟默哀了片刻,便回府靜坐去了。


    現在的馮毋擇一心一意隻想著幫助馮氏一族渡過此次難關。


    鍾聲一振,振袖三拜,馮毋擇坐在庭院裏,這一坐就是一個時辰。幾番思忖之下,他還是決定進宮去見一見這二世。


    如果如今的軍功世家能有什麽作為,早就掀起浪子來了。斷然不會等到今日,鹹陽城中的血案,皇帝給出的態度便是,他不會動舊軍功世家的利益。


    馮氏的衰落,未嚐不是朝中大勢所趨。


    馮氏一族,因時局而崛起,如今也可做到與時而變。馮去疾撚弄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眉頭一擰,斷然將玉扳指捏斷成兩半。


    ……


    ……


    ……


    兩個時辰前,章台。


    夏黑帶來了一個消息,扶蘇聽說了之後,早朝時的好心情頓時不複!


    扶蘇聞訊,自然怒不可遏,但是這個時候,他越是要表現的平靜。


    扶蘇心中異常憤怒!


    “朕沒有讓他自盡!他如何敢自盡!”


    “且偏偏是在馮去疾身亡之後第二天!難道他不知道這會引起朝中眾臣的懷疑嗎!”


    二世屏退左右,看向夏黑,悠悠的問:


    “你知道朕的侍郎為什麽突然自殺嗎?”


    夏黑隱隱約約知道一點,但自然搖頭。


    “許是做了什麽不敢讓陛下知道的事情。”


    “那你就去幫朕找出來!如果找不到,那就給朕創造出來一個!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獄案件,這種官吏自殺,到時候也要上報,朕要你親自將鐵證交給大理寺。”


    “唯!”


    “夏黑——朕把這件事交給你,是給你機會。不要讓朕失望。”


    陛下的意思,是要給申聿身上安個黑鍋。夏黑雖然答應了,但是這黑鍋那這麽容易創造。


    夏黑長得黝黑黝黑的也就罷了,還總是黑著臉,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這一路上過來,可讓不少宮女見了害怕。


    出宮之際,剛好碰見護軍都尉和馮劫。


    丞相病逝,侍郎自殺,這兩者之間必定有聯係。但皇帝把這件事交給他,正是為了掩蓋真相,夏黑第一時間就要去申聿的府宅上看個究竟。


    此事,絕對不能聲張出去。


    申氏的家人……


    夏黑這麽想著,握劍的手不由得緊了。


    馮劫來到章台,看到二世麵色鐵青,但是這殿內隻有他和二世兩個人,馮劫自然有所預料,二世或許早就知道了。


    馮劫作長揖,帶著哭腔。


    “陛下,臣有罪。”


    “在這座大殿裏,多少人說過自己有罪。但是這罪與不罪,都是朕來定奪的。你說你有罪,無非是擅自回到鹹陽城這件事違背了軍令。朕現在給你解釋的機會,告訴朕,為什麽背棄朕的詔令,孤身回到鹹陽城?”


    馮劫嘴角微微抽搐。


    “陛下,臣此番來帶來了九原郡的消息。李信作戰,根本隻顧他一個人逞威風,身為主帥,帶頭衝鋒,完全不顧大局。末將從前跟隨已故王翦老將軍作戰,又隨武成侯王賁討伐齊國,臣雖然戰功不如勇武侯顯赫,但絕不是膚淺之輩。”


    “二十萬大軍,李信居然拿十萬大軍隻做補充兵力後背,而他自己卻想著衝入敵營。擒拿匈奴之主。匈奴人擅長騎兵作戰,那是因為他們一直在草原上生活。勇武侯雖然也擅長騎兵作戰,但是對抗匈奴並不是對抗六國……”


    扶蘇聽到一半,自然聽不下去了。


    “夠了!”


    “如果僅僅是因為這樣,為何不上奏於朕。”


    “陛下,李信根本不將臣放在眼中,他做了許多陛下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卻不上報於陛下。”


    “何事?”


    “為了誘敵深入,李信假裝棄城,可匈奴人並未上當,反而一把火燒了城。害的我軍損失了糧草。李信後來收複城池,但是始終未上報此事。而軍中上下,又都對他唯命是從,凡事都瞞著臣。李信多次隱瞞實情不報,如今……”


    “匈奴之禍,並不容易解決。你認為李信這些行為都是兒戲?”


    馮劫頓住。


    “朕既然給了李信二十萬兵馬,必然會在軍中安插眼線,你說的事,朕大都知道。朕還知道,你與李信二人在軍中各自有了自己的擁屬,還互相起了衝突。內鬥結束不久後,李信建議發動攻擊,你雖然同意。但是李信率輕騎偷襲敵營時,馮劫你卻在這個時候斷供糧草,妄圖讓李信孤軍深入,有來無回,隨後你再派大軍前去,撲滅勢力。”


    “但是這一次,上天庇佑李信,他帶領部隊找到了一處泉眼,解決了危難,隨後李信的部眾前去接應,你知道事情敗露,所以趕回來向朕告發他,意圖讓朕先下詔處死李信!”


    馮劫聽了,隻能伏地頓哭。


    “陛下——請陛下恕罪。但臣所言,也句句屬實啊!”


    但馮劫敢跑回來,自然是篤定了皇帝對李信充滿了不信任。


    這是一場博弈。


    果不其然,扶蘇最後悠悠的道:


    “你確實說的不錯。李信並不將朕看在眼中,朕讓他往東,他偏要往西。朕讓他休養生息,蓄養民力,他卻背著朕大肆對匈奴發動攻擊。如果朕猜的不錯,他是想要在隴西自立為王。”


    “陛下,臣也觀李信有此狼子野心啊!還請陛下早下決斷!”


    扶蘇擰眉。


    “你要朕如何下決斷?處死李信?逼反隴西諸地將領?隴西本就是秦國的發源地,雖然地形狹窄,但是人口稠密。如果朕殺了李信,隴西軍功貴族還會擁立朕嗎?相比於天下,關中從來指的就隻有鹹陽城附近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朕扶持李信,為的就是穩住隴西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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