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青佛寺回來之後,葉紫和甘露露兩個女生的表情都有點變幻莫測了,兩個女生都各懷心事,圍繞在她們周圍的氣息也越來越壓抑。


    讓甘露露介意的是她在青佛寺和那個老尼姑之間的對話,這段話即使她現在早已遠離了青佛寺,它們還是像鬼魂一樣飄蕩在她的耳邊。


    低語……


    “什麽都好,隻要是您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什麽都好,我都想要知道。”整段對話就是以這一句開始的,甘露露清楚的記得自己說出這句話時,內心那難以言說的焦躁、悲傷。


    她用乞求的眼神眼巴巴地望著眼前的老尼姑,這個已經到了殘暮之年的老人卻隻是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似乎在用力地思考著什麽。甘露露看見她的眉頭逐漸由平緩變得微微皺起,眼珠在緊閉著的眼眶中、在那已經滿是皺紋的眼皮底下不停顫抖。


    當顫抖停止的那一刻,她終於睜開了自己的雙眼。這雙眼睛渾濁且發黃,甘露露感受不到一絲光芒從裏麵射出,但是,當甘露露看見這雙眼睛時,卻總是莫名的感到害怕。


    是的,她害怕、恐懼。這雙已經朝向死亡之路的眼睛現在似乎洞穿了她的一切想法,她感覺自己的一切秘密都開始一個接一個的暴露在這雙眼睛之下,她似乎已經沒有了秘密可言。她甚至覺得自己現在就好像脫光了衣服,赤身裸體地站在日光之下,站在所有人的麵前。


    現在這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的雙眼,甘露露這一瞬間突然就有了窒息的感覺。


    她避開這個老者的眼睛,視線移向她的臉上。


    她的臉滿是皺紋,就像一棵千年老樹身上的樹皮的紋絡,醜陋而不堪。這些紋絡鑲嵌在一張已經布滿了老年斑的蒼老發黃的臉上,相互交叉著,隻等有一天將這張早就不堪的臉徹底給吞噬掉。


    她的眉毛、睫毛早已離她而去。臉上除了皺紋和那一雙發黃的眼睛,像陣腳一樣皺吧、密集、紋路縱橫的嘴唇、塌陷的鼻子外,就再也沒有其它什麽了,沒有哪怕隻是一個地方顯示這生命的痕跡,一切都顯示著衰老,衰亡……


    這張像針線一般紋路密集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然後開口說話了。


    “她是在一個冬天來到這裏來的,大概是十二年前吧,不,也許更久遠一些,十三年還是十四年呢,這個我也不是太記得清了。”


    “那一天是除夕,這個我倒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的除夕之夜格外的寒冷。我記得那天我從青佛寺高高的寺門往下看的時候,整個小鎮都洋溢在一片喜悅的氣氛中。每家每戶都高掛著火紅的燈籠,鞭炮劈裏啪啦的響聲不斷的回響在我的耳邊。”


    “那時夜裏七點多鍾,那時候夜晚很早就來臨了,所以晚上七點多鍾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寺廟裏這個時候還並沒有閉上寺門。那個時候,我們很多出家人都駐足在寺廟前俯視寺廟腳底下這個喧鬧、喜悅的世界。”


    老尼姑停頓了幾秒鍾,咽了幾口唾沫,似乎是講累了,又重新閉上眼睛,稍微歇息了一會兒。


    甘露露看著眼前這個正給她講著一個長且久遠的故事的老人,心中不免升起了一股愧疚和難受。這個老人已經足夠老了,說話說時間長了就開始累得氣喘了起來,這麽大的年紀,在現在外麵的世界早就到了安享晚年的時候了,理應是每天舒舒服服地,有兒女伺候著、子孫滿堂,快樂並且安詳地度過這一段晚年的時光。但是,她抑或是他們這一群人卻不一樣。他們在年輕時就選擇了一條不歸路,整天與青燈、古佛、經文打交道,整天執著於參透佛的世界,再也沒有了人世界本該順理成章存在的七情六欲。他們就這樣度過了他們的大半輩子,看似與世無爭,看似參透一切玄機,但是這樣,真的有存在的意義嗎?


    甘露露不知道有沒有意義,她隻知道眼前的這個老尼姑,這個老人已經足夠的老了,她需要歇息了。


    休息了片刻,老尼姑又開始講述起來。


    這次甘露露聽得格外的認真,她本來並不是沒有認真聽,隻是這次,她是更加用心的在聽著這個有關於這個老人的過去,有關於這個老人和她外婆的過去。


    “我記得是在除夕之夜古鎮東麵的煙花響起的時候,那個時候啊,這個古鎮的煙花是分四部分燃放的,先是東麵,然後西麵,最後南北兩麵。依次燃放著,一直到除夕的鍾聲響過。”


    “那個時候,我們注意到通往這個寺廟的青石板階梯上似乎有著一個晃動的燈影,隱隱約約地在閃爍著,似乎是一個火紅的燈籠在上下的起伏著,我們注意到了,但是卻都沒有在意。因為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沉醉在除夕之夜的喜悅之中了,就連我們這些出家人也被這喜悅的氣氛給完全的感染了,根本就沒有預料到還會有人在這合家團圓、喜氣洋洋的除夕之夜前來寺廟拜訪。”


    “但是呢?我們的預料顯然是錯了。那個時候,她來了。當那個上下起伏的火紅的燈籠終於跳動到我們眼前的時候,東麵不斷燃放的煙花似乎已經燃燒殆盡了,南麵的煙花盛宴就快開始了,那個時候,她卻出乎意料地來到了我們的眼前。我記得那時候的她已經不在年輕了,在寺廟昏暗的燈光的照耀下,她的銀發在我們眼前閃耀著,那個時候她應該和我們差不多年歲,但是對於我們這些差不多輩分的人,她卻顯得畢恭畢敬。”


    葉紫也被老人的回憶給吸引了過去,她跟隨著甘露露坐在了靠近老人打坐的地方的一席坐墊上,盤腿靜心地聽著。


    葉紫喜歡聽老人們講述他們的過往的歲月,對於他們來說,那可能僅僅隻是一段回憶而已,但是對於她來講,他們的回憶卻可是成為她人生的指明燈,她人生的一段寶貴的財富。她小時候的時候就時常依偎在爺爺奶奶的身旁,在夏夜的星空下,聽他們講述那些她從來沒有經曆過的久遠的故事,那些她們這一輩再也無法體驗的生活,再也無法到達的世界。那個淳樸的年代是葉紫一直以來都渴望的,但是,那個年代卻再也回不來了,因為這是屬於他們老一輩人的歲月。


    葉紫想到自己現在生活的這個世界,心裏不免產生了一種苦澀的感覺。現在的這個世界充斥的全部都是物欲,是一個明碼標價的時代了,東西越來越繁雜也越來越先進,卻總是少了一點什麽,也許是少了一點人情味兒,但,葉紫覺得少的可不隻是這些。


    葉紫也畢恭畢敬地聽著老尼姑吃力的講述。


    “她說話時慢聲細語,她對我們說各位師傅,請問現在我能燒一注香嗎?”


    “當時她突然出現在了我們的麵前,我們幾乎都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不過她說話慢聲細語的,我們卻並沒有感到什麽不快。”


    “那天晚上她就隻是燒了一注香而已,她靜靜地看著那一炷香燒到了根部才肯離開,我們雖然感到奇怪,但也並沒有多問些什麽。然後,她給我們道了謝,給了香錢,很快就離開了。”


    “但是,從那以後的歲月裏,她幾乎每個星期都來燒至少兩次香,每次都是等到香火燒到盡頭才肯離開。”


    “就這樣,我們都慢慢地熟悉了她,時不時我們這些相同年紀的人也會不時的在一起絮叨一下過往,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她講述她的故事,她的故鄉、家人,她告訴我們她是在那一年的除夕才來到這個地方的,他的家鄉並不在這個地方。但是,她還是很想念她的家鄉的。”


    老尼姑又停頓了片刻,這次她似乎比剛才更累了,臉上竟然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但是,她的神情卻依舊沒有任何改變,還是那樣一副處變不驚,看慣人世間風雨的淡然神情。


    但是,葉紫注意到這位老者一直轉動著佛珠的手已經明顯地放慢了速度,雖然佛珠已經足夠的輕,但是,她似乎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再轉動這陪伴了她大半輩子的佛道之精華。


    這雙握著佛珠的手已經形同枯槁了,隻剩下一副幹枯的骨架,以及骨架上貼著的一塊幾欲脫落的滿是皺紋的樹皮,指甲也已經發黃,手上結滿了一層厚厚的繭。


    這是一雙操勞的手,葉紫看著心裏很不是滋味。


    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爺爺奶奶的雙手,他們的手曾經也是這樣的枯萎著,但葉紫卻從來沒有這樣真切的感受到這一點。


    老者又開始講述,這個久遠的故事才剛剛開了個頭而已。


    “她開始並不是個願意將自己的經曆講述給他人聽的人,但是,慢慢地她逐漸信任了我們,她開始願意分享她自己的故事給我們。”


    “我們從來不給她算命,因為,我們知道命自有定數,是算不出來的。她開始是提過這個要求的,但是我拒絕了她,因為我不想欺騙她。”


    “後來,她也就不再提出這個請求了,我們就像老朋友一樣,這十幾年的歲月,可以說我們是相互陪伴的。”


    老人睜開眼睛,渾濁發黃的眼珠裏突然射出一絲奇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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