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個好日子,聽說鎮上的王員外家要嫁女兒,王員外三代紮根兒小柳鎮,比不上羅家,卻也富貴非常,至少,是在這小柳鎮上如此的。


    莊戶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過得平常。少有的幾樣樂趣裏,就有好些離不開小柳鎮,別的不說,就說今個兒王員外嫁女兒,南畦村裏好些人家都議論開了,一個個繃足了勁兒,都說要去小柳鎮上看王員外嫁女兒咧。


    那一個個鼓足勁兒的態勢,仿佛要娶王員外家女兒的是他們家一樣。


    醜婦拾掇起平安,拿出壓箱底兒的大半新的衣裳給平安換上。


    “阿娘,俺以前就聽說鎮上富貴人家嫁女兒娶媳婦兒熱鬧著咧。……阿娘,你以前都不帶俺去湊熱鬧,今個兒怎麽還給俺換上過節才舍得拿出來穿的好衣裳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醜婦整理床鋪的手微微頓了下,回頭瞧著自家包子麵帶困惑,眼睛在包子身上的衣裳上轉一圈。


    半新不舊的衣裳,明顯還有點偏小了,兒子卻說是好衣裳。不知名的情緒環繞在醜婦心頭不離。


    “阿娘?阿娘?”醜婦發呆太久,平安喊醒她。


    她不著痕跡遮掩失態,道:“平安大了,阿娘帶你上鎮上去,其實是想給你尋一夫子啟蒙。”


    “啊!”平安驚呆了,有些結結巴巴:“阿,阿娘是說,……是說給俺找夫子,讓俺上學堂嗎?”


    醜婦看著平安急促的小模樣,笑著點頭:“就是平安想的那樣,阿娘沒出息,也要讓平安上上學。平安出息了,阿娘就等著享清福咯。”


    “哦,拜夫子,要體麵。所以阿娘才會給俺換上過年節才穿的衣裳呀。”


    “走了,還磨蹭?天都大大亮了,還得趕山路呢。”從這裏道鎮上,她之前已經有了經驗……沒有車,真的很不方麵呐。


    ……


    “劈裏啪啦,劈裏啪啦……”


    剛到鎮上,就聽到鞭炮聲震天,喜氣的樂聲和人群的熱鬧,醜婦還好,在現代,什麽樣的熱鬧沒見過。這樣的熱鬧真的還沒看在眼裏。


    但是,平安不同,他是被鎖在山腳小村子裏的娃,今日見到這般熱鬧,小臉上泛起微紅,醜婦知道,這是被突如其來的喜悅場麵感染了。


    她麵上也柔和了,不著痕跡牽起旁邊小包子白嫩的手掌,領著小包子朝著人群裏走去。靠近了,才能夠看得更清楚。


    大紅花轎想來已經接到新娘子了,高頭大馬頭上係著大紅花,嗩呐聲,擂鼓聲,……好不熱鬧。


    聽說新郎官的身體不好,那高頭大馬上並沒有坐人,隻是象征性的讓個小廝在前頭牽著馬走。


    “阿娘,馬!馬!那是馬耶!”平安跳了起來,指著高頭大馬興奮地叫道。


    醜婦剛要笑著回應一聲,卻身邊傳來一道不和諧的諷刺。


    “鄉巴佬,沒見過馬啊。”聲音不大,卻也足夠讓醜婦母子聽得一清二楚。可見這聲音的主人並沒有一點兒想要遮掩的意思。


    平安收斂起喜慶,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和醜婦一起朝著那聲音方向望去,那人竟然是個少兒郎。


    “看,有什麽好看的?小爺我是你們這群賤民能夠看的嗎?”少年凶狠,不過十一二歲,卻凶似狼,見醜婦母子看向他,他竟然凶狠地威脅:“再看,再看,小心小爺我讓人挖來你倆的眼睛泡酒。”


    平安條件反射,雙手立即捂住眼睛,見之,那少年哈哈大笑,“笨蛋!膽小鬼!小爺不過是嚇嚇你,賤民就是賤民,膽子和老鼠一樣小。”


    聞之,平安臉色更加慘白,嘴唇有些哆嗦。醜婦心中感慨:小包子他爹難道隻遺傳了好皮相給小包子?亦或者是小包子他爹本來也就隻有一個好皮相,其實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


    正感慨著,平安出人意料地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竟然掙脫開她,走向那少年。


    “你,你,你一口一個賤民,你,你當你是誰?俺們是,是樸實,樸實的莊戶人家!”平安小臉漲紅,怒目相視,他從來沒和誰紅過眼,更不要說與人正麵相爭,他顯然沒有與人吵架的經驗,說起話來即使有理,也顯得結結巴巴。


    “啊呸,小崽子,你在教訓小爺?哈哈哈,話都說不溜,回去好好練一練,舌頭打結啊。”少年哈哈取消。其實醜婦很奇怪,這少年非富即貴了,身邊卻無人服侍,連個跑腿的小廝都沒有……


    平安被這麽一激,居然不結巴了,“俺們是莊戶人家,你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俺們不和你比。聖,聖人也曾經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皇帝爺爺都認可了,難道,難道你還能夠比皇帝爺爺厲害?”


    醜婦驚詫?平安能說出這樣的大道理來?看來,回頭得好好問一問平安了。……她可不是三歲孩子,這話出自《孟子》的《盡心章句下》,這個時代可不是人人都有書讀的。平安從哪裏知道這話的?顯然是聽誰說的。


    那少年也很是詫異,“呀,沒想到你還讀過書呀。”這話本來該是讚賞,但是跑到這少年嘴裏,居然有一股取笑和嘲弄的意思在。


    “哼!”平安撇頭不理他。


    事實再一次證明,嘲弄和取笑,你若不在意,別人也那你沒轍。所有嘲笑最終都化作泡沫,一丁點兒的作用都沒有。


    那少爺被掃了麵子,第一次動怒,居然咬住平安話中漏洞,“你居然大逆不道!居然敢稱呼聖上為爺爺。你冒充龍子龍孫,這是大罪!我要讓人來抓你們住牢房!”


    平安才多大的孩子,前頭能有那番表現,已然是比別人強上許多。此刻一聽“牢房”兩字,平安心慌了,他一個孩子,還是在窮山腳下長大的孩子,他隻知道,年長的男性要叫“叔叔”,“伯伯”,“爺爺”,而皇帝在他的腦海裏就是白胡子慈祥老爺爺的形象。


    平安想也沒想就叫了皇帝陛下“爺爺”。


    如今被這貴氣少年不加掩飾的指出來,慌得他眼淚懸在眼眶裏,饒是如此,依然倔強地不肯掉落下來。


    醜婦這時候巧妙地擋在平安麵前。平安莫名心安。


    那貴氣少年卻是不屈不饒地糾纏,不滿瞪向麵前這個擋住平安的女人:“喂,醜八怪,你要亮瞎小爺這雙眼了!”


    囂張!


    醜婦淡笑,隻答:“小公子莫怪,前頭被你欺負了,又把你辯駁地啞口無言的小子,不巧正是小婦人的兒子。至於公子說的冒充龍子龍孫,這個罪名太大,恕小婦人和家裏小子不敢擔待。都說,當今陛下英明仁厚,天下百姓無不歸心稱讚。天下是聖上的天下,百姓都是聖上的子民。陛下愛民如子,小婦人的兒子叫陛下一聲‘爺爺’倒也不錯。”醜婦並不想與眼前這個貴氣小少爺鬥法,說出去,她臉上都燥得慌。


    這可是欺負小孩兒啊……!


    醜婦望向貴氣小少爺漲紅的俊臉,才慢悠悠問道:“小公子,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貴氣少爺麵上表情精彩紛呈,他實在不知道怎麽回應醜婦,人家說得頭頭是道,反駁她的話,就是造反。他傻了才辯解呢!


    “哼!牙尖嘴利!長舌婦!”


    醜婦卻不理會這話,……總要給人家孩子一點兒台階下不是?


    她笑著施禮:“既然誤會解開,小婦人和兒子就此離去。隻望小公子以後見到鄉民不要再一口一個賤民了,辱的不是淳樸的鄉民,卻是那辱人的人。辱人者人恒辱之,就是這個理兒。告辭了。”


    施施然牽起身後的平安,母子二人就這樣大大方方地從貴氣小公子眼前離去。


    等到再也看不見醜婦母子,對街酒樓二樓的窗戶邊,傳來一聲轟天爆笑聲。


    “哈哈哈……,你們家的這小子也有今日?瞧他那張臉,跟調色盤一樣,五顏六色的,盡個精彩!”說話的少年二十歲出頭的模樣,樣貌極俊俏。一雙桃花眼似會勾人魂,平日都帶著蠱惑人心的色彩,今個卻盈滿誇張的大笑,毫無形象可言。


    “陸九郎,你不怕京城的少女瞧見你現在這模樣,都要失望嗎?注意點兒形象啊。雖然我也愛看那小子吃癟,可沒像你這樣誇張。”桃花眼的少年名喚陸九郎,他左側一少年,與他年紀相仿,此刻一邊批評陸九郎,一邊將手中的扇子狂扇不止。


    “滾!張琛遠,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每次情緒激動的時候,都會狂扇你那把破扇子!”


    “陸源,你丫的再侮辱爺的扇子,爺跟你沒完!”


    二人正不可開交。


    那坐在正中間一直沒有說話的男子,一直平放在膝蓋上的手掌輕輕抬起,修長的手指在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了敲,說來也奇怪,他這一番舉動之後,那陸源和張琛遠霎時停止了打鬧。


    那男子雖然年輕,卻顯然很有威儀。


    他眉目如畫,麵容俊秀,淺褐色的眸子迎著清晨一縷陽光,本該溫暖如陽的眼眸中,卻淡漠如塵。


    薄唇一向沒有任何弧度,此刻卻稍稍彎起,很少有什麽事情讓他感到有趣。無疑,剛才那通鬧劇入了他的眼。


    “沒想到,窮山僻壤的小鎮裏,還有那樣的村婦……”他聲若好玉,好玉有聲,清澈如湖。


    陸源恢複一本正經,麵露思索:“那村婦長大五大三粗,見識卻不少……還有那孩子……”


    張琛遠也露出思索:“那孩子皮相極好,說出去這二人是母子,別人都不信,而且,我總覺得,那孩子的眼睛很熟悉……”


    那清冷如畫的男子抿唇,最後道:“不過一村婦……,想來是家裏哪個哥哥弟弟讀了些書,回來教會她罷了……我等本來就是遊學出來,不過是經過這小柳鎮,何況家裏急招我等回去,看來……當今聖上……”


    氣氛頓時陷入沉重之中,三人表情嚴肅……就連後來的,那個樓下刁難醜婦的貴氣小公子氣哼哼上樓,聽到那話,心中怨氣也盡數消散。


    “二哥,明日啟程?”小公子問。


    “不,馬上啟程。”


    氣氛更加沉重。幾個人端起飯碗,快速地吃飯。包廂裏靜悄悄的。


    他們很快忘記了醜婦,同樣,醜婦從來沒有記住他們。此刻,醜婦帶著平安到鎮上有名望的夫子家拜訪。卻遇上了叫醜婦再一次看清現實的難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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