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畢竟還是在年根上做了新娘子。男人還真的是個鼻涕蟲。


    五妮也算不上大人。那年月人淒苦,人心理上早熟。窮人你的孩子早當家嗎。五妮對第一次結婚的記憶很淡漠。似乎想不起來。隻是記得媒人送來了幾塊亮燦燦的洋錢,放在黑漆漆的桌子上。爹娘當著媒人麵都板著臉,嫌少。可當媒人一走,爹的眼睛裏就有了一種很少見的光亮。急匆匆的收起了大部分錢。隻留下很少一部分錢,交給娘。剩下的一切都是娘操辦。製買了幾件簡單的衣服和嫁妝。娘哭喪著臉跟爹說:“他爹,要不再多給我兩塊錢?這樣我總覺得虧了咱妮兒。”爹說:“夠了!給多了陪得多!當年我娶你也沒花這麽多呢!咱兒子娶不上媳婦,那可是一輩子絕戶呢!趕明咱找媒人給兒子說媳婦,錢不夠,到哪裏借?”娘哭喪著臉說:“那咱就不能晚兩年,攢些錢糧再說?!”爹把桌子一拍說:“糊塗!等得及嗎?兒子都奔三十了!人過三十天過午。過了三十黃花菜都要涼,抱孫子?倭瓜都抱不上。還等?!”爹頓了一下又說:“再說,咱這光景那年哪輩子能翻身呀?就那幾畝賴地,高粱都長不起來。咱這些年攢下啥了?隻攢下窮了。”


    是呢。娘心裏何嚐不清楚。哪年不是如此:糧食過了年就度不過春天;衣服穿壞了就沒有替換。莊戶人咋就這麽難?!誰家孩子不是娘的心頭肉?自己也是16歲嫁到李家。女人命苦,出嫁了就隻剩下生孩子,物弄莊稼,苦吧苦熬的過日子。如今算起來生了9胎,才落下這兩個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人說一滴汗水,一滴收獲。可莊戶人的收獲在哪裏?黃土地裏苦扒苦累汗水不知落了多少桶;夏天裏,天不亮就下地,分不清草苗了才回家。挺著大肚子也沒睡過懶覺。冬天裏,北風吹皴了臉,吹裂了手,照樣忙完了地裏忙家裏,幾次小產在田間地頭,更不知流了多少血。也不知受了多少罪。人都麻木了!如今還要用閨女的肉,去換兒媳。娘心一酸,眼淚在眼裏打轉。帶著哭腔說:“妮兒,生咱家,苦了你了!”爹也一聲長歎,閉上眼睛無話可說。但也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


    娘卻終於忍不住了淚水。她想起了最後夭折的兩個女兒:大妮兒和三兒。那年好大的饑荒。


    曲曲菜呀,


    葉葉長,


    拔出根來淚汪汪。


    苦根苦苗難開花,


    苦命苦水細細嚼。


    泜河岸上一茬茬人吆,


    泜河灘裏一叢叢草!


    瘦瘦地妮兒吆,


    苦苦的命,


    薅把苦菜和著淚兒嚼。


    爹娘生俺女人身,


    注定是在苦水裏泡。


    打小就是外嫁人,


    衣食另來,無須挑。


    嫁了也是遭白眼,


    小腳媳婦苦煎熬。


    ?????


    那一年,從前一年夏天就沒下透雨,秋莊稼多數沒按上苗。按上的也都旱死了。到了冬天隻下了兩場蒙蒙雪粒。也沒遮掩住地皮。無奈的的莊戶人把禹王的牌位從廟裏搬出幾次,讓烈日曬它,讓北風肆虐它!指望著這司雨的神仙能夠給下一場透雨,或冬天裏一場大雪。可這禹王卻怎麽也不顯靈,也不發威,更不見他發怒。到了第二年的春上,幾乎家家都斷糧了。兒子是家裏傳宗接代的根。爹當然要重點保護;爹是一家之主,是頂梁柱。娘肯定要特別保護他了。就苦了倆苦命的閨女。大妮十四歲,本來挺好看的美人坯子,可餓成了瘦瘦的蘆葦竿子。就這樣還要拉著黃不拉幾的三妮去河灘裏挖曲曲菜。咋辦呢?榆樹皮都被人剝光了,連又苦又澀的曲曲菜也難找了。大妮餓的眼睛直發昏,拉著小妹妹回家路上幾次想跌倒。三兒也才十來歲,正趕上裹腳的年齡。小女子不裹腳哪嫁得出呀!剛剛發育的青嫩骨頭就要被裹成雞爪狀彎曲,不走路還疼得不能著地。加上鬧春荒,幾天吃不上糧食籽,腳丫子都木了,還要跟姐姐出去挖野菜,多挖些,畢竟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可人小,肚子裏沒食物,身體沒耐力,走不動。就有氣無力的哀求姐姐:“姐,我餓,咱歇歇吧!我都看不清路了。”大妮兒頓頓腳步說:“三兒,走吧,天快黑了。爹去山裏背碳,今天該回來了,要能掙回二升米麵,咱娘就給咱蒸曲曲菜‘苦溧’(野菜攙上少許麵粉做的菜團),讓你吃個夠。”三哭著說:“我走不動了,餓的眼黑!”大妮也哭了說:“三兒,那你吃一根曲曲菜吧!咱一天才薅了這半藍,你都吃了十幾根了,還說餓。”三兒哭著說:“你老叫俺吃這曲曲菜,又苦又澀,白水水粘在嘴邊跟胡子一樣擦不掉。又不頂餓。俺不吃。”大妮也哭了說:“那,你說你吃啥?這我還沒舍得吃呢!就你餓,我不餓?我都餓暈了。你不吃,我吃一根。回家說不準娘還要罵咱不中用,一天才薅這點。”說著拿起一根,塞在嘴裏。綠色的苦汁水從嘴角流出來,大妮急忙用手指抹回嘴裏。又拉著三妮跌跌撞撞的往回走。


    爹真的回來了。也真的帶回二升穀子麵。穀子麵跟米麵不同。就是連穀糠和米一起磨在一起。米麵粘,穀子麵就粗糙的難以下咽。但是比起野菜來那就是天上和地下了。畢竟是糧食。娘喜出望外。這可是一家人的救命糧!有了這二升穀子麵,說不準能讓一家度過饑荒。娘細細的把穀子麵分了三份。兒子是公認的命根子自然要占一份。男人是頂梁柱,也理所當然的要占一份。兩個閨女、自己還有懷裏吃奶的五妮也夥一份。雖說閨女命皮實,可沒一個糧食粒怎麽活呀?五妮才七個月。生不逢時,每天把nǎi子唆得生疼。哪裏還有奶水?餓的脖子比手指粗不了多少。說不準也難成人。娘雖說已經淡漠了夭折,可她畢竟還是奄奄一息的生命,娘心裏也好無奈。爹很明白娘的心思。看著老婆有氣無力的劃拉那二升穀子麵。心裏也不是滋味。他不敢說,饑荒年月窯上挖煤的人多。自己已經被別人頂替了。這已經是最後的糧食了。看著瘦成骨架的女人,和懷裏眼都睜不開的五妮,一咬牙說:“她娘先拿一捏子穀子麵給五妮熬點糊糊吧。好歹也是一條命。”娘看著孩子,眼淚也沒了說:“才幾個月,能吃嗎?奶水也沒了。咋活呀?”爹說:“我來吧,總比幹唆奶頭強吧。你去門口看看孩子們回來沒,張羅著給他們做口飯吃吧。”爹接過五妮。娘忙乎著做飯。好幾天煙筒沒冒煙了。煙筒一冒煙,引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外甥羊毛蛋,另一個是寶貝兒子“臭臭”大名:立業。


    臭臭在家是皇上。家裏人都吃不上飯了,娘還給他留著半塊窩頭。所以還有些心思跟著十六七歲的表哥羊毛蛋玩。羊毛蛋也是從小被寵壞了。前年死了爹,更沒人管。不著吊。十六七的男孩子,在本分農家,早已經成了家裏的主要勞力。可他就是遊手好閑,整日偷雞摸狗倒也活得比別人自在。可如今饑荒遍地,哪有雞狗給他偷呀?幾天幾個人前跑了幾裏路,把王村一個財主的小豬秧子偷了,在野地裏燒了分吃,早變成糞了。所以也餓得夠嗆。看到舅舅家煙筒冒煙了就貓了過來,街上遇見老想跟著他玩的臭臭。就叫了過來。


    外甥到了舅舅家,自然也是沒禮法。舅舅,妗子,雖說知道這孩子不著吊,但是總得顧大麵。眼下雖說也沒糧食,但是他來找吃的,總不能往外攆。這羊毛蛋來的也忒是時候:妗子的穀子麵野菜“苦溧”剛出鍋,香香的味道還沒飄出廚房,羊毛蛋就站在了廚房門口,咧著嘴說:“妗子,你看我多有福氣!餓了咱家飯就做好了!我知道舅舅和妗子都喜歡我,我就不謙讓了,自己開吃了!”說著,拉起臭臭進了灶房。伸手就下手從箅子上拿菜團子往嘴裏塞。妗子滿心的不高興,可是沒辦法。不是她小氣,平時她可沒少接濟羊毛蛋家,可這孩子死活不長進。地裏活不做;家裏更別提,狗窩一樣窩囊。跟親朋好友、四鄰八家,都不幫忙。一門心思占便宜,還滿腦袋嘎鼓點子害人,鄰居們提起他都咬牙。可畢竟是親外甥也不好意思說過火話。就說:“給你倆表妹留點,她倆去河裏薅曲曲菜了,都一天了,還沒回。怕是小妮兒家,小腳走路慢,薅不到多少。一定餓壞了!”羊毛蛋邊往嘴裏塞,邊說:“妗子就是偏心眼!你就不說我餓不餓?!倆妹妹小妮兒家餓兩頓怕啥?餓餓更苗條!”妗子一聽心裏不是滋味,一扭身,離開灶房,就不看他了。舅舅在屋子裏聽著外甥的混話直皺眉頭。抱著五妮往嘴裏抹穀子麵糊糊,孩子嫌澀,咧著小嘴直哭。娘看了孩子的難受樣也跟著掉眼淚。


    大妮兒和三妮兒也從外邊挪回來了。三妮兒一進門也不顧髒淨,一屁股坐在門弦上,半天不吭聲。大妮兒也是滿臉汗跡泥垢,坐在門弦上喘粗氣。娘心疼的看看倆閨女,又看看野菜籃子。大妮兒有氣無力的說:“窮人多,野菜少。薅不下。跑了十幾裏地呢!”說完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三妮兒哭腔說:“娘,俺不裹腳了行不?這又餓,又疼俺都不想活了!”娘皺著眉頭說:“妮,誰讓你是妮兒呢!都一樣!”三兒說:“娘,我眼黑,看不清東西了。”娘鼻子一酸。扭頭端過臉盆來說:“妮兒,娘知道,你倆是餓的!來,娘幫你洗洗臉,吃兩塊穀子麵‘苦溧’眼就不黑了。”


    可倆妮子挪挪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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