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東東路,有許多州府,其中最為富庶之地,莫過於泉城。


    這裏遠望滿城山色,近看無數泉水,水道縱橫,荷花滿布,園林挺秀,吸引了不知多少官宦子弟、富戶人家到這裏來定居。


    當今泉城的知府劉廣,跟天命皇帝麵前的紅人陳希真是連襟,手腕不凡,上能直通天聽,下能讓富豪歸心,位高權重,在京東東路素有威望。


    縱容各地的部分青壯逃往梁山,這個計劃,最早的時候就是劉廣和史文恭等人擬定下來的。


    這幾年來,劉廣每每想起這個計劃的時候,都覺得是一舉數得的妙計,頗為期許。


    那些普通礦工死的多了之後,風聲傳到汴梁,朝中有些死腦筋的大臣,如李綱、宗澤等等,屢屢在皇帝麵前進諫,大肆批評劉廣等人的所作所為。


    天命皇帝又偏偏倚重那些大臣,不肯輕易撤換了他們,最後不勝其擾,索性閉關精修。


    劉廣對此很是不滿,心想:為人臣子者,本來就是要為天子分憂,那些人自詡忠臣,誇誇其談,卻為官家多添煩擾,真是亂臣賊子,罪該萬死。


    但等到把梁山那些民夫當做匪寇一舉剿滅,往朝廷報功,再把俘虜瓜分到各地礦場上,這些大逆不道的有罪之人,就算是用到全死了,李綱等人也再找不到借口攻詰本官了吧。


    劉廣苦心等待幾輪春秋,各地有心逃走的青壯,基本都聚到梁山了,該到收網的時候,他就開始通知各州官員,調動兵馬。


    “梁山不過一群草民,哪裏用得到如此大張旗鼓?”


    書房裏一個身高八尺,威風凜凜的漢子,正向劉廣說話,“隻要給孩兒兩千兵馬,刀鋒所向,摧枯拉朽,覆滅梁山不過是反掌之間的事情。再讓梁山附近一些捕快監工隨行,等著幫忙押送那些小賊便是了。”


    劉廣有兩兒一女,劉麒,劉麟,劉慧娘。


    書房裏這個就是長子劉麒,自幼習武,性情粗豪,勇猛非凡,在泉城名頭很是響亮。


    “我兒的本領,為父當然知道。”


    劉廣眼中含笑,手上撫著胡須,道,“但你畢竟年輕,不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況且我與各地通信,派那麽多人密切封堵梁山,又調集兵馬,也不是真要借那麽多兵丁,才能成事,不過是分潤一些功勞給那些人罷了。”


    “官場上的規矩就是這樣,我們事事想著他們,倘若真遇到難關,他們自然也要幫幫我們。”


    劉麒想了想,道:“那也罷了,但這場仗裏,頭一號做主的人該是我吧。”


    劉廣笑容微斂,說道:“我兒還記得蒼山那個史文恭麽,當初商量這件事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了,剿滅梁山這件事情,得由他來做主。此人是一流的武將,拿這份功勞讓他歸心,咱們並不吃虧。”


    劉麒一聽,臉色就有些不快,隻不過史文恭的武藝他也見識過,確實比自己高出許多,能有這麽個大將,徹底跟劉家綁在一起,日後好處不少。


    劉廣又勸道:“這次的事情除了史文恭,第二個做主的就是你。況且我兒還年輕,那些草民割了又生,過幾年等孩童長大了些,重演此事,那時候功勞就全是你的了。”


    忽然,一陣狂風吹開房門。


    劉麟快步走進房裏,手拿數封書信,臉色慌張,叫道:“父親,沂州外曾家莊的曾弄,派人飛馬來報,蒼山礦場的史文恭被人斬殺,殺人者帶走所有礦工,坐船離開,可能是要去梁山。”


    “沂州城裏又有信來,說高廉、高封兄弟,帶著他們的飛天神兵出動,去了林靈素的墓地,多日未歸,也沒有消息傳回,沂州大小官吏正在派人四處搜尋。”


    “密州各地不少大戶人家被洗劫,密州城裏折損官兵近千,幾員大將全被人殺了,看賊子的行跡,正是往梁山去了。”


    劉廣本來還想斥責兒子冒失,這幾個消息聽下來,卻也已經麵沉如鐵,豁然起身奪走信件,仔細查看。


    “這、這”


    看完消息,劉廣攥緊了信紙,眼珠亂轉,長長的吐了口氣之後才鎮靜下來,放緩聲音說道,“曾弄說的那幾人,都身穿道袍,裏麵依稀就有林靈素,這妖道原來沒死?!”


    “還有那關洛陽,想必是那妖道的舊友、救兵,可恨呐,高家兄弟到底是怎麽想的,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居然親自跑去挖什麽墓,挖出這麽一個大麻煩來。”


    劉麒遲疑道:“既然出了變故,那梁山的事情”


    “梁山草芥,依舊不足為慮,不過這幾個妖道務必提防。”


    劉廣已經徹底冷靜下來,說道,“少了史文恭,軍中要再請幾位大將、高人,專門盯著那幾個妖道。麒兒,你到江州城去一趟,請那裏駐軍的顏樹德過來相幫,麟兒,你去把郭京請來。”


    兩個兒子不敢怠慢,匆匆離開。


    劉廣在書房裏麵踱步,走了幾個來回,隔一會兒就看看手裏的那幾封信,生怕自己思慮不夠周全,就起身去了後院。


    劉慧娘的閨房之中,傳來輕輕咳嗽的聲音,還有幾個丫鬟的關切聲。


    劉廣剛剛來到閨房外,隻聽一聲機關彈動的輕響,窗戶自動掀開,露出裏麵的景象。


    屋內有一張大桌,緊靠著窗戶擺放,桌子上擺著小小的帆船,車馬,都是木頭拚接而成。


    巴掌大小的木牛,軀幹裏鑲著紅棕色的礦石,邁開四蹄,在桌麵上噠噠噠噠,走個不停。


    劉慧娘伏在桌邊,拿手帕輕掩著下半張臉,看向窗外,說道:“父親,我聽你腳步急躁,是遇到什麽難題了嗎?”


    “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劉廣在窗外站定,把信紙遞過去,自有丫鬟來接。


    丫鬟攤開信紙湊到劉慧娘旁邊,等她看清字跡。


    劉廣隨口問道:“這些日子病好些了嗎?”


    劉慧娘分心兩用,一邊看信,一邊笑說:“前些日子,兩位哥哥帶我去看了那處莊園,牛馬螺舟,果然都是照我圖紙製作,我遊玩一番,隻覺神清氣爽,頭痛輕了不少。”


    劉慧娘在娘胎裏受了傷,自小聰穎卻體弱多病,練不了仙道魔道的功法,平時除了在家讀書,隻愛擺弄些木頭做的小人小獸。


    十幾年前有個老和尚路過劉府,看見這些小東西,驚為天人,非要討劉慧娘去做個衣缽傳人,劉廣不許,那老僧就趁夜偷走了孩子。


    劉廣的發妻思念女兒,哭的眼也瞎了,不久便撒手人寰。


    直到去年,劉慧娘才返家,說是跟那老僧學了諸般奇門遁甲、機關偃師、窺算人心的手段,那老僧已圓寂,她才得以下山。


    劉廣得回愛女,自然高興,後來在官場上幾次遇到些紛亂擾神的事情,劉慧娘隻要三言兩語,就給他指出一條明路,更讓他喜不自勝。


    隻為叫女兒高興,他便在城外圈了塊良田,鏟平莊稼,調民夫堆假山,挖小河,又招來千百匠人,照著劉慧娘的圖紙打造種種機關器物。


    那些東西木石鐵殼,礦物驅動,精妙至極,匠人們就算照著圖譜細做,也做出了堆積如山的廢品,不知浪費多少礦石良材,終於造出了劉慧娘師門一脈心目中的樂土。


    “原來是這麽回事。”


    劉慧娘看完信件,低咳了一聲,道,“梁山如今少說有兩員虎將,兩個頂尖的道士,實際的高手可能還要更多些。雖然沒有兵馬,也要防他們萬軍之中取主將首級。父親,想必已經派人請顏樹德與郭京了吧?”


    劉廣點頭。


    “不夠穩妥。”劉慧娘略作思索,“父親派人備上黃金絲綢,寶馬香硯,去請林衝吧。”


    劉廣臉色不喜:“林衝?這廝當年破西夏時也立了些功勳,卻也是個不知進退的貨色,在汴梁抨擊為父的許多好友,被官家厭惡,才貶到這裏來。這幾年,為父可沒少打壓他。”


    劉慧娘一笑:“他畢竟還有官身,又武藝超群,父親,你不也隻是讓他清貧了些嘛,又沒敢真對他動刀,算不上什麽大過結。”


    劉廣冷哼道:“不少從京東東路出身的赤腳小吏,綠林中的草莽強盜,因為一同參過軍,又不懂做官,回鄉之後都還跟那林衝有些來往,我要真想殺他,也不值當”


    他話說到一半,明白過來,“慧娘你的意思是,我隻要請動林衝,雷橫、朱仝、杜遷、石秀等人,這回也得為我們辦事?”


    劉慧娘點頭道:“這幫人既不適於朝廷,又有了官身,不好再與草民為伍,其實也難免覺得孤苦,這才頻頻聯係。父親,你隻要給足了他們麵子,就算他們心裏不願與你同道,為你出一次力總是肯的。”


    劉廣自信道:“況且本官還能請朝廷調令,由不得他們不肯。”


    劉慧娘道:“恩威並施,自然最好。”


    劉廣放下心來,撫須笑道:“化敵為卒,作我前驅,為父都沒有這般心胸,沒能及時想起他們來。我家慧娘,真女諸葛也。”


    劉廣走了之後,劉慧娘望見窗外天光明媚,吞了丸藥,壓住咳嗽,指使仆從丫鬟備下馬車,到那機關莊園去遊玩。


    莊園在城外,馬車要出城才行。


    劉慧娘原本掀著車簾,貪看城中的風光,到了快出城門的時候,路上的乞丐卻多了起來。


    城牆外的牆角下,更是蹲著好多衣不蔽體,麵黃肌瘦的人。


    隻遠遠看了一眼,劉慧娘仿佛已嗅到他們身上的臭味,掩鼻說道:“這裏的乞丐,是不是又多了一些?”


    車夫說道:“聽說是城外的一些佃戶,田地被老爺們賣給知府大人造莊園了,就成了乞丐。”


    劉慧娘搖頭道:“我父治下如此繁華,不能種地,也可以做些其他的工啊,實在不成,去做船夫,幫著卸貨也好。”


    丫鬟笑道:“看著都是些老幼婦孺,哪有這把力氣?”


    劉慧娘道:“你這丫頭真是愚笨,城中不也有很多人,年紀瞧著跟他們差不多,白發斑斑,還能夜宿青樓呢,這個年紀其實還不算老。你再看他們,還有力氣向過路的人乞討,哪裏是真老弱無力,不過是好逸惡勞罷了。”


    她畢竟心善,不忍再看,就放下了窗簾,一心一意等著去莊園中玩耍。


    馬車咕嚕嚕滾過道路。


    小半個時辰後,林衝家門前也停了幾輛馬車。


    劉廣派的人把馬車裏的寶物一一搬進林衝家中,留了三刻鍾,耐心攀談,這才告辭。


    林衝一身素淨的青色圓領袍子,頭戴青巾,看著很有幾分儒雅之氣,把人送走之後,坐在家裏愁眉不展。


    門外有個瘦削先生走進來,拱手就道賀:“恭喜林兄,賀喜林兄,我看到馬車上有劉知府家的徽記,送了這許多寶物,想必林兄又要得到重用了。日後飛黃騰達,萬萬不要忘了小弟啊。”


    林衝氣道:“李開先,你原來如此看我,恕林衝粗鄙之人,不配與你言語,你自回自家去吧。”


    李開先連忙上前拍拍林衝的背,討饒道:“小弟不過是開個玩笑,林兄要是氣不過,不如打我一拳,全當贖罪了。”


    林衝捏著拳頭看他一眼,隻恐自己吹口氣,吹的重了,都能把他吹死,終究忍了下來,悶悶不樂的把劉廣請他的事情一說。


    “攻打梁山?”


    李開先負手在腰後,走了兩步,道,“這件事情,林兄恐怕不得不去。”


    林衝說道:“諒那梁山水泊,最多不過是些草寇罷了,劉廣真要攻打,不費吹灰之力,怎麽非要把我們兄弟牽扯進去?我實在擔心這其中有什麽陰謀。”


    李開先哈哈大笑:“草寇?林兄真以為他們是強盜嗎?”


    “八百裏水泊,無刀無劍,周邊早已人煙稀疏,他們能搶誰?林兄這幾年裏麵,聽說過有哪裏的村莊城寨被梁山劫掠嗎?”


    “那不過是被他們有意逼到梁山去的百姓罷了。”


    林衝臉色登時一變。


    他這位好友李開先,本是從泉城一路考到汴梁的進士,才學出眾,智慧非凡,更有一股烈性。


    當初李開先有意求見天子,痛陳利弊,未能成行,反被斥責,翌日就帶了一柄寶劍到皇城前。


    林衝遇到他的時候,他正準備割開手腕,潑血為字,林衝聽說原委,準備幫他一把,最後卻一起被趕出了汴梁,從此結為莫逆之交。


    李開先說話從不無的放矢,既然這麽說了,梁山的事一定更有蹊蹺。


    林衝細問之下,越聽越驚,看著那些送來黃金綢緞的箱子,眼中怒意積滿,道:“這老賊竟然如此歹毒!若不是兄弟說破,隻怕我跟朱仝等人還真不免要走上一遭,到時候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鋼牙緊咬,大喝一聲。


    李開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被他帶的整個人都橫著飄了起來。


    林衝嚇了一跳,急忙停步,李開先這才得以落地,驚魂未定的問道:“林兄,這是要去哪裏?”


    “我”


    林衝滿腔殺意,隻想衝進劉府殺了劉廣那老賊,但一想劉廣畢竟是朝廷大員,又沒有抓到切實的罪證,頓時有些無措起來。


    他指著那箱子,“我、我把這些阿堵物,砸到劉老賊家裏去。”


    李開先連連搖頭,說道:“林兄,你知道我當初本想尋死,後來怎麽又不提尋死的事情了呢?”


    林衝不知如何回答。


    李開先說道:“我就是看明白了,我們的一時意氣,一文不值。隻有忍得下來,才能尋到時機,做些有用的事情。”


    林衝臉色幽暗,過了半晌,說道:“兄弟你講,要怎麽做?”


    李開先說道:“你就當是受了劉廣的請,跟他們一起出發,要把石秀他們都叫上。我料定這些人打下梁山後,一定會胡亂殺人,當做戰功,到時候能救下多少人,才顯出林兄你們的本事來。”


    “不過劉廣要打梁山,憑他自己本來就可以辦到,會來請你們,必是有了什麽變故,到時候戰陣之中,還需多加小心。”


    林衝被他勸服。


    李開先又請他與石秀等人把家眷交給自己照顧,今天晚上就先悄悄出城,藏匿起來,等到梁山的事有了個結果再說。


    翌日白晝。


    林衝、石秀等人,奔赴軍中,隨劉麒劉麟一同出發。


    到了開闊的水道邊,大河上已經有三艘樓船大艦,並兩三百隻小船,在那裏靜靜等候。


    眾人上船之後,大帆升起,鼓滿了風力,路上又陸續匯集了一些水軍船隻。


    千帆競發,開往水泊梁山。


    金烏西斜,航行良久之後,林衝在船頭眺望過去,水泊梁山已經遙遙在望。


    眾人停船整頓一夜,岸邊已經有步卒紮好了營寨,豎起顏字大旗和另一麵繡著天王像的古怪旗幟。


    軍中刀槍整齊,人聲馬鳴,四處都有人跡,有人在檢查弓弦,有人在擦拭槍頭。


    林衝他們見到在帳外等候的顏樹德、郭京之時


    關洛陽也在梁山上看見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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