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琵琶聲響,暗啞到幾近於無,還在艱難的拖延著。


    居不用手指上的鮮血,隨著絲弦的震顫,變成了極小的紅珠,濺射在琵琶上,又從光潔的漆麵滑落, 也有一些沾染在他的衣袖,變成暗紅的點綴。


    他口中也在溢血了,血色濃稠豔紅,從下唇緩緩溢出,神情依舊那樣淺愁寧定,盡著最後一點努力,讓邵淩霄的傷勢轉移的沒有那麽快。


    可即使如此, 邵淩霄體內殘留的五色真氣, 也已經剩下不到四成。


    這個魔教教主的氣勢變得更加殊異可怖,本來隻不過是中人之姿,中上之選的相貌,變得好像眼角眉梢,任意一點毫末陰影之中,都透出無窮的魔性魅力。


    當是人,似非人,是凡俗中的超凡,似平地上的深淵。


    本來眼看著這一眾高手,全被製住,百丈之外那些圍觀的關中武林人士,也有一些在驚心動魄之餘,還存著幾分義烈之氣,想要出手。


    但其中最有膽色的幾個人,當先被不知道什麽時候混入他們中間的朱琳琅和秋如醉擊倒。


    其他人一陣騷亂,各自提氣, 卻紛紛頭昏眼花, 站立不住, 像一片片雜亂的高粱,跌坐下去。


    秋如醉有天機寶鏡在握,加上之前邵淩霄刻意釋放的神意壓迫,使所有人都不得不去關注他。


    那烏泱泱的人群之間,個個都有多年的江湖經驗,不俗的武藝在身,居然沒有誰察覺得出,秋如醉已經給他們下了毒。


    將近半個關中的江湖骨幹,就這麽被放倒,隻能勉強調息,壓製那種無色無味,卻會使皮膚泛紅的詭異毒素。


    眾人之間,隻有朱琳琅和秋如醉還站著,朱琳琅隔著十幾個人看向秋如醉,說道:“不如全殺了。。”


    “那你自己動手吧,致命的毒,我身上還帶了一些,但我已經很多年不用那種大範圍滅殺的毒藥了。”


    秋如醉捏著天機玉鏡,抬腳踹倒了旁邊一個對她怒目而視的美婦人,把婦人的臉撇過去,坐在其後腰上,打個哈欠,“好一段時間沒好好休息了,我先打個盹,教主好了再叫我。”


    朱琳琅環顧四周,當真準備自己動手,他要先挑一些年輕的,功力看起來距離一流境界比較近的人殺。


    “嗯?”


    邵淩霄那邊忽然發出一聲輕疑,看向城外的一個方向,說道,“你們兩個先自己往長安去吧。”


    還在挑人的朱琳琅有些疑惑的回望過來,想了想還是沒有多問,應了一聲,提氣就走。


    秋如醉神色懨懨的站起來,停頓了一會兒,選了個跟朱琳琅不一樣的方向。


    他們兩個剛走,邵淩霄就又發出一個低微的鼻音,似乎有些詫異的模樣。


    對於邵淩霄來說,局部範圍內,他要感應到其他宗師的存在,甚至要比感知那些一流高手更容易,因為宗師往往更醒目。


    可是,那個正在趕過來的人,居然可以做到時斷時續,仿佛會憑空消失一小段時間,然後才再次給他捕捉到,使他的感應出現少許的偏差。


    這就不是一般宗師能夠做到的事情了,至少許彌遠做不到。


    就在他這幾個念頭轉動之間,五色光輝流逝出去的速度,被再次催發加快。


    而那道纏繞青氣如火的身影,已經越過了城牆,像是在那些屋頂上幾次彈跳起落的青色彗星,最後滑翔掠過百丈之地,直接從諸多一流高手之間穿過。


    連接在那些人身上的氣絲,在這道青色彗星呼嘯而過的時候,全部都顫抖著崩斷開來。


    邵淩霄一掌轟停那“彗星”。


    青色焰光中的人影,拳出如暴雨雷鳴,拳頭的速度像是可以一次又一次的去追上抓住雷光的尾巴。


    邵淩霄接了他十幾道雷光般的拳影之後,就不得不雙手出招,他的掌力,也像是飛光劍的劍氣那樣,攜帶著不斷崩裂、不斷變得更加尖銳的無色琉璃氣勁。


    陸寧仙從空中跌落下去,邵淩霄最後還給他遞了一波五色真氣,衝得他丹田如沸,四肢幾乎不能自主。


    但他手裏還握著那把紙刑刀,隻是目光注視著刀身,刀已經隨意而動,帶著他的身體在半空中一下回旋,硬生生落在了居不用身側。


    旁邊那些人脫離了束縛,有的當場跌倒不能行動,有的拚力向前幾步,護到居不用身邊,竭盡所能地瞪大了眼睛,關注那邊的交手。


    崩碎的琉璃如渦旋,從兩側向天空飛揚結合,形成一個碩大的渦輪時,邵淩霄雙掌平推,炸散了大量的青色火光,將關洛陽清晰的身影顯露出來。


    “原來是你。”


    “是我,還有,劍!”


    關洛陽雙臂一抬,無為神劍顯現在掌中,一抬一斬的過程中,平靜的劍身上,忽然顯現出了無比活躍動蕩的閃耀質感。


    這一劍斬落的時候,在邵淩霄的眼界中,明顯能感受到除了真氣和精神異力之外,另有兩道力量加持上去。


    兩種神兵的氣息?


    不,加上無為神劍的話,是足足三種!


    吳平羌鑄造出來的那把青金神兵,號稱是要以“輔佐”作為唯一的神通,而它表現出來的能力,其實分為兩種,一種是隻要灌注真氣,就可以隨著使用者的習慣,變化成不同的武器形態。


    比如當初薑九思拿著這把劍的時候,施展劍法,鈍劍就會拉長一些,變得更加纖薄,劍尖變得更加銳利。


    而在關洛陽手上,這把神兵,直接變成把類似於鞭、鐧一樣的重兵器。


    至於第二種能力,還是在關洛陽用自身真氣徹底洗煉了這把神兵,將其兵解入體之後,才體會到的,那是調和、疊加。


    原本自古以來,任何一個習武之人,最多也隻能把一柄神兵兵解入體,想要將複數的神兵收入體內,隻會導致自己經脈寸毀,乃至於爆體而亡。


    就算曾經的霸王項羽,憑著天生神力,橫練功夫走到接近破碎虛空的境界,肉身強橫無匹,硬是壓製住了兩件神兵,全部收到體內,最後的結果,也不過是讓那一槍一刀,都瀕臨斷折,最後刀身自毀,僅餘一杆霸王槍。


    而這把青金神兵的能力,就是在青金入體之後,還可以另外尋得兩件神兵,收入體內,且能讓三者構成平衡,還能在隻動用其中一種神兵的時候,讓其他兩種神兵都竭力相助,使得那單一的神通,發揮到近乎常態三倍的程度。


    這段時間,關洛陽一邊在各處追殺妖魔變異體,一邊就陸續將八風銅鼓和無為神劍,洗煉兵解。


    穀炘


    無為神劍還有點麻煩,上麵殘留的餘圖真人的修為,已經在十年光陰裏滲透至深,又太過精純,即使關洛陽自己也練了無為真經,也難以在短短時日之內,完全做到與這把神劍氣息相通。


    至於八風銅鼓,他對待的方式就粗暴的多,每天就是抓在手裏,精神力和內力不斷的衝刷進去,已經成功兵解入體。


    此刻,他手持無為神劍,一招之間,銅鼓的神通發動,青金神兵加持,全數運轉在劍身之上。


    那股震蕩的力量極度的凝縮,使得劍刃周邊裹了一層說不清是閃電,是火焰,還是濃漿的璀璨光澤。


    就算是有個小山頭現在擋到關洛陽麵前,隻怕也可以一劍劈出條橫貫山頂的裂縫來。


    邵淩霄看見這一劍,都不敢硬接,手裏水色光澤一閃,飛光寶劍出現在掌中,身影急速後退的同時,劍尖挑起,點中了無為神劍的劍身中段。


    劇烈萬分的力量,在兩劍交接的瞬間就傳遞過來,但卻被邵淩霄手腕一晃,將關洛陽劈下來的力道,轉變成了片片龍鱗般的氣勁。


    關洛陽雖然沒練過劍法,但他這一劈之下,全然是把劍當做刀來用,金眉刀法的精深奧妙,在現在的他手上早已升華,更是一種近乎於本能的應變。


    無為神劍的刃口,略微一偏,就錯開了飛光寶劍的劍尖,帶著極其刺耳的一聲銳鳴,擦著飛光寶劍斬了下去。


    這一劍著實有氣貫長虹之態,氣勢之充沛,叫人不敢直攖其鋒。


    邵淩霄這時候如果繼續後退的話,這一劍絕對會崩開飛光寶劍,把他整隻手掌都斬斷下來。


    但他又怎麽會出現這樣簡單的失誤,身體從後退到前進之間的轉變,既不需要重踩地麵,也沒有半點停頓減速,好像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慣性這種東西。


    心念所動,要退就退,要進就進。


    隨著邵淩霄合身一撞,飛光寶劍主動以護手處,格住了無為神劍的劍刃,並傾斜劍身,重重的反壓過去。


    兩柄神劍交叉相抵,無為神劍周圍的震蕩神通還在持續。


    劍器爆鳴,內力碰撞,轟然巨響。


    數以百計的龍鱗,在兩劍對拚的刹那中誕生,在眨眼之間,從針尖般的大小,變的片片如巴掌般大。


    鱗片清晰,整體形象卻有些模糊的一條鱗甲神龍,擦著邵淩霄的手腕至肩頭,從他身邊遊動向後,飛騰而去。


    朝生夕死的第一招,龍哭千裏,在薑九思手上用出來的時候,隻能當做殺手鐧,寒涼無情的殺意之濃厚,甚至會反過來影響他的心情,使他下意識的有漠視生命的傾向,所以才令他不敢多用。


    但是在邵淩霄手上,他甚至可以用這一殺招來進行防守。


    什麽寒涼無情、一發不可收拾的殺意,對他來說,不過是常伴著自身的些許清涼氛圍罷了。


    琴傘書劍四名侍從本來在邵淩霄背後站著,這鱗甲神龍成型太快,飛騰也太急。


    他們四個匆忙閃避,張開紙傘,攤開書簡,撥動古琴,手掐劍訣。


    四人分別遞出了一招,依舊被那鱗甲甲神龍衝擊的餘力,撞的分散開來,向不同的地方跌落。


    這四侍從認出了跟邵淩霄交手的人是誰,臉上都驚駭猶疑,甚至不免帶上了幾分匪夷所思的神情。


    他們還都記得當初在老君山上,跟關洛陽那一戰,雖然最後是落在下關,但那個時候的關洛陽,其實還沒有徹底威脅到他們四人陣法的能力,隻是奇招迭出,略微打亂陣腳,能夠脫身罷了。


    後來天方真人回歸那一戰,他們沒有機會跟關洛陽碰麵,遙遙瞥見幾個場景,也隻覺得他是趁火打劫,實力沒有太多長進。


    可這才多久沒見,怎麽這回他跟人對拚的一招餘波,自己等四人都難以承受了?!


    怎麽現在,他居然能跟傷勢隻剩下三成多的教主硬拚了?!!


    鱗甲神龍飛過了這片空地,撞在邵淩霄後方十丈開外的屋簷上。


    夾雜著諸多破裂聲的轟隆巨響,從那處屋簷開始,接連十幾家屋舍的頂端被撕開。


    從近到遠,碎瓦片一蓬又一蓬的揚起,迸射向各個方向。


    劍刃硬拚之後的兩人拉開了一點距離。


    邵淩霄在白駒過隙之間變化入微,使了一個粘字訣,彼此真氣緊密糾纏,飛光寶劍的前半段壓著無為神劍的前半段,手腕輕抖,相互摩擦著,抖出一個個劍花。


    噌噌噌噌——


    每抖出一個劍花的時候,關洛陽手上無為神劍所感受到的拉扯力量就陡然暴漲一截。


    並且不是持續性的增長,而是一鬆一緊,劍花走到二者劍尖向下的時候,壓力驟然消失,攪動再度向上的時候,扯動的力量就突兀回歸。


    這鬆緊之變,已深得天下劍術神髓,再有一個劍花抖完,隻怕就足夠將關洛陽手裏的神劍扯的脫手飛去。


    但關洛陽剛才那一下宣泄掉的震蕩神通,已經在這幾下旋轉之間,振聲重現。


    無為劍蕩開飛光劍,像是在關洛陽手上綻放出一道道橫飛狂斬的閃電光弧,在他快到幾乎消失的手臂驅使下,接連斬向邵淩霄。


    邵淩霄的劍法變化更怪,劍身一次次的挪移,留下的殘影,就好像是在空中畫下一道道無頭無尾的光束直線。


    在立體的空間裏,幾乎有無數個方向可以來穿插交錯,每一次劍光的移位、增加,都意味著架住了一道斬向那個位置的“刀”光。


    “餘圖居然把無為交托給你了嗎?不得不承認,這個老家夥選人的眼光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天方和你,都不會辜負他的門楣。”


    邵淩霄念及此處,眼中有些嫉恨歎怨之意,不由得又想起了當初覆滅的魔教,師兄弟輩分、子侄輩分的,其中有些人才,雖然不及天方和眼前這個關洛陽,但也足堪承擔魔教,撐起統治六詔的王國。


    他恨怨之心一生,反而閉上了眼睛,不願意讓這種情緒在敵人麵前顯露出來。


    閉眼的刹那,他那黑袍舞動的身影也倏然後撤隱沒,隻有飛光寶劍,如一段透明的細鱗,灑在空中,追隨而動。


    朝生夕死劍訣的第二式,鱗介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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