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吉田鬆陽說得距離這裏不遠,是真不算太遠。


    他們從夕陽西沉時出發,到月色鋪滿大地,蟲鳴四起之時,遙遙的看到了幾豆暖黃色的燈火。


    那是一座僅有十幾戶人家的村落,在如水的月色下,透著溫暖的氣息。


    “前麵就是私塾了。”吉田鬆陽在看到那些暖融融的橙黃色燈光時,臉上浮現出不可思議的柔軟神情,連同腳步也輕快起來,“也是你們以後可以當做是家的地方。”


    敖淩對於私塾和家的區別不太明白——但卻能察覺到聽見後麵那個字眼時,內心翻湧而出的溫暖。


    這是個很動人的詞匯,敖淩垂著眼看著他與阪田銀時交握的雙手,對方所使用的力道讓他感覺到了一絲艱澀的疼痛。


    疼痛感並不重,但能讓他一個妖怪感覺到疼痛,阪田銀時是真的用了很大的力氣。


    他抬頭看看埋頭往前走的阪田銀時,輕輕抽了抽手,後者像是被他的動靜自沉思之中喚醒了一般,看了他一眼,手中力道鬆了鬆,卻是長出了一口氣。


    “還真是敢說……”就是一直照顧著他的鐵吉,也從來沒有對阪田銀時說過這樣的話。


    這讓阪田銀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猩紅的眼睛不安的四處看著,像是躁動著無法安定的小獸,嘴上卻以懶洋洋的毫不在意的語氣說出了不得了的話:“鬆陽老師,對一個才十來歲的小孩子邀請共同組成一個家庭這種事,是犯罪……啊疼!”


    阪田銀時雙手抱著頭,疼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然而到底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內心難忍的酸澀和細微的甜膩交織而滲出的淚水,就別細究了。


    吉田鬆陽笑眯眯的收回落在阪田銀時頭頂上的拳頭,“那麽就教你第一課好了,銀時。”


    “不要給純潔的小孩子灌輸奇怪的思想。”吉田鬆陽牽住了敖淩,輕輕揉了揉他被捏紅的手。


    “阿銀也是小孩子啊!”


    “你的思想已經完全變成一個肮髒的大人了。”


    “……”阪田銀時哽咽了一下,竟然感覺無法反駁。


    吉田鬆陽又伸手握住阪田銀時的,也不嫌棄他滿手的泥土,語氣是跟之前阪田銀時教育敖淩的時候一樣的語重心長,“不要帶壞淩。”


    阪田銀時扭頭看看一邊一臉茫然的敖淩,覺得更加無法反駁了。


    “好了,快走吧,有人給我們留了燈。”吉田鬆陽一手牽一個,帶著一黑一白兩個小鬼走進了這個小小的村落。


    入了夜,這座小村落非常安靜,偶爾還有幾戶亮著昏黃燈光的人家,聽到外邊的腳步聲探出頭來看看,見到是吉田鬆陽之後會露出一個笑容來,哪怕他們看到吉田鬆陽手裏牽著的是個天人的小孩兒,也隻是微微的怔愣。


    吉田鬆陽在這裏很受歡迎。


    “這座小村落名為鬆本,距離最近的城池是長門萩城,想進城就往西,那裏有條路直通萩城,再往北走能看到海。”吉田鬆陽的聲音極輕,“不過海的話就有些遠了。”


    阪田銀時安靜的聽著,看著周圍平和安寧的環境,對於自己能夠這樣走入一個村落而不被嫌棄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這是他少有的,能夠感受到他人善意的時刻。


    敖淩卻微微愣了愣,視線順著吉田鬆陽輕輕拉著他的手一點點往上,“海?”


    “是的,海——就是一望無際的水。”吉田鬆陽點了點頭。


    來自黃海的妖魔震驚了:“可是海不全都是樹嗎?”


    吉田鬆陽也很驚訝,“你從哪裏聽來的?”


    “我之前呆的地方,名字是黃海,那是一片妖魔之森。”敖淩在這個大妖怪麵前很耿直的將自己賣了,“全都是樹呀。”


    “恩,這麽說也沒錯,那是樹海。”吉田鬆陽相當順暢的將敖淩的問題銜接到了自己的世界觀上,“眼見為實,等到天熱了,老師帶你們去海邊一趟好了。”


    沒見過海的阪田·土鱉·銀時和覺得海應該全是樹的敖·土鱉·淩,齊刷刷的點了點頭。


    他們穿過了村落,停留在了一幢位置挺偏的院落前邊。


    院落外邊豎著木柵欄,隱約可以看到一些裏邊的景象,大門門簷下掛著一盞紙燈,在夜晚的微風中輕輕的晃蕩著,旁邊掛著一個木碑,上邊雕刻著鬆下村塾四個漢字。


    “到了。”吉田鬆陽看著院落之中透出來的光,眼中盈滿笑意,伸手推開了門。


    前院的景象瞬間盡收眼底。


    敖淩四處打量著,前院裏能看到的,隻有一個大約八席寬的屋子,屋子裏擺放著幾張矮桌,下邊有看起來就軟乎乎的坐墊,桌麵上放著筆墨和一些書本,輕嗅一下,站在前院之中也能聞到淺淡的墨香。


    既然是私塾,那這屋子大約就是教室了。


    敖淩順著這間屋子的左側看過去,能看到一小半被教室遮擋住的房子。


    而另一邊,是被開墾出來的菜地,地裏如今正綠意融融的生長著一簇一簇的青色。


    一直姿態散漫的阪田銀時在瞬間變得拘謹起來。


    他每一步都走得有些僵硬,像是不小心踏入了別人領地的野獸,小心翼翼的,似乎怕驚動了什麽。


    敖淩從未見過阪田銀時如今這樣的狀態,他盯著這個白毛天然卷,半晌,“銀時,你是在害怕嗎?”


    “——!”其實隻是有點緊張過頭了的阪田銀時頓時瞪大了眼,“你什麽時候見到阿銀害怕過?”


    完全不懂體貼同伴的心情的敖淩聞言,認真的思考了一陣,萬分肯定的回答道:“談論到‘鬼’的時候,你每次都很害怕。”


    阪田銀時梗著脖子,“……不,那是敬畏。”


    敖淩覺得自己對於人類情緒的感知還是不會出錯的,畢竟他能夠清楚的感受到身邊的人情緒變化的時候所產生的“氣”的波動。


    這仿佛是他的種族天賦。


    所以他很清楚的意識到,阪田銀時在驢他。


    敖淩不開心。


    吉田鬆陽卻伸出雙手一手壓住了一個小腦袋,“私塾裏有一些沒動過的衣物,你們先將就著穿一下。”


    “現在,去洗澡。”


    說著,吉田鬆陽一手推一個,直接越過了教室,推著兩個小鬼走入了背後的起居室中。


    鬆下村塾很奢侈的占用了鬆本村的一個水塘,但是因為村落裏的孩子都會跑來鬆下村塾學習的緣故,村民們並沒有什麽意見。


    吉田鬆陽所說的洗澡,在如今已經並不算冷的天氣裏,就是跳進水塘裏了。


    夜深了,也懶得燒水。


    “你們在這等著,我去給你們拿衣服,要是等不及了,直接去洗也行,水塘就在屋子後邊不遠處。”


    阪田銀時和敖淩兩個對於洗澡其實都不是多熱衷,而且對這裏也不熟悉,幹脆的就站在原地等著了。


    一人一妖不多時就聽見了腳步聲,卻不是吉田鬆陽的——大約是兩個人,他們努力的將步伐放輕,但是並沒有什麽卵用。


    不管是真正直麵過戰場生死的阪田銀時,還是五感敏銳的敖淩,對於腳步聲和呼吸聲都極為敏感。


    正在阪田銀時和敖淩兩個麵麵相覷不知道應該怎麽處理的時候,突然從屋子外邊探進來兩個小腦袋。


    “天人?”其中一個小腦袋晃了晃,站了出來,皺著眉看著敖淩,“鬆陽老師怎麽會帶回來一個天人?”


    敖淩看了看阪田銀時,阪田銀時卻隻是自己抱著懷裏的武.士刀,連一個目光都沒有給那個說話的小鬼。


    於是敖淩也就跟著不吭聲了。


    “武/士刀?”那孩子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你是武士家的孩子嗎!?”


    另一個孩子見他一副要撲上去的樣子,趕忙拉住了他,“利助——”


    “喂!為什麽不說話!”被稱呼為利助的男孩幾步走到阪田銀時麵前,比後者高出了半個頭,氣勢十足。


    另一個又上來拽他,“他們是鬆陽老師帶回來的,以後是同窗,要好好相處啊利助……”


    “沒關係的啦顯義。”


    “有關係的哦。”吉田鬆陽懷裏抱著衣服,拉開了大門,歎了口氣,“利助,就算不是同窗,你這樣的態度對陌生人來說也有些過火了。”


    說著,他揉了揉利助的頭,轉頭看向一旁哭喪著臉的男孩,“你們該回家了,今天謝謝你們替老師看家。”


    利助嘟著嘴應了一聲,被小夥伴拉著離開了起居室。


    “喂,站住——”阪田銀時看著他們倆的背影,突然出聲喊住了兩人。


    兩個小男孩腳步一頓。


    “這家夥不是天人,是……”阪田銀時笑嘻嘻的看著那兩個男孩轉過頭來,懶洋洋的晃了晃腦袋。


    利助和顯義回過頭來,隻見那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天人在對他們齜了齜牙之後,身體驟然扭曲,布帛撕裂的聲音在安靜的夜晚顯得異常刺耳。


    他的身軀變得鼓脹,毛發覆蓋全身,最終變成了一頭巨大的野獸。


    這條渾身漆黑的黑犬微微伏下.身子,目光緊緊地盯著他們,鋒利的牙齒猙獰的露出來,雙目在黑暗之中閃爍著紅光,仿佛隨時就要撲過來一般,駭人之極。


    “哇啊啊啊啊啊——!妖怪!!!!”


    兩個小鬼哭著跑了。


    起居室內,阪田銀時和裸.奔的敖淩規規矩矩的跪坐在地板上,頭上頂著被吉田鬆陽揍出來的大包,對著笑容滿麵的吉田鬆陽鄭重發誓。


    “以後一定友愛同窗!絕不嚇人!能動嘴就絕不動手!”


    “……不對,嘴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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