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做戲要做足。這一夜靖禎沒打算回行宮,身邊隻留了祖成幾人,又差人去回稟了皇後,聲稱要在潛陵裏過夜。


    阿沅住在園寢外的廂房,暗沉沉的一排,比尋常房屋要低矮窄小一些。她先進去點了燭火,才見靖禎彎著腰打了簾子進來,眉頭微微鎖起,像是有些不適。


    “這裏簡陋,皇上將就著些。”


    屋子裏十分逼仄,隨侍們並沒有跟進來,隻守在了廂房外麵,隱隱地聽靖禎溫厚的聲音傳來:“記得朕年幼之時,即便在宮裏,母妃所居之處也是這般矮小昏暗的房間,那時隻覺得十分溫暖。”這番話傳入祖成耳裏,不免令他暗自心驚,這麽多年,他很少聽皇帝提起他的生母李嬪。


    阿沅將床榻鋪好,看了一眼那薄薄的棉布被衾,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回身問道:“恐怕皇上今晚隻能睡在這兒了,山裏夜涼,要不要叫祖公公去換條厚些的褥子來?”


    靖禎挪近了幾步,手指掂了掂床褥邊緣,不由色變:“他們居然這樣苛待守陵宮人?”


    阿沅搖搖頭:“宮裏頭有人不希望我回去,隻消往外吩咐幾句,這邊的日子便難免過得艱難些。”這兩年她在潛陵屢屢遭人刁難,克扣餉銀、冬衣、飯菜之類的東西,也是常有的事。若不是四王爺偶爾來一趟,曹清又經常從山下偷偷給她捎些東西,她也不知能不能熬到今日。


    靖禎眯起眼眸:“你究竟還知道些什麽,竟令人千方百計要置你於死地?”


    阿沅見他身影逐漸逼近,目光如錐,不覺有些慌了心神,隻道:“那些人不過是做賊心虛,想要斬草除根罷了,否則如霜當年也不會無辜慘死。況且我若是知道真凶,大可直接告訴皇上,想必皇上也會為姐姐報仇。又何苦多此一舉,再置自己於險境?”


    靖禎回到桌邊坐下,默了會道:“朕可以如你所願,將你帶回宮中。隻是當年朕無力保全你姐姐,如今後宮勢力糾葛更勝以往,隻怕亦難護你周全。”


    阿沅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我隻想替姐姐報仇,即便身死也無懼無悔。”


    靖禎深深注視著她:“你依然是從前那個樣子。”


    阿沅笑道:“皇上卻好像不大一樣了。”她指著鋪好的床榻,“皇上要去歇會兒麽?”


    靖禎看了眼窗外,冰輪如鏡。子夜的露珠一滴一滴墜在光滑的石磚上,濺起極微弱的水花。


    “朕不睡了。”


    阿沅笑道:“也好,不如來喝一杯?”她走到牆角,那裏還有一小壇曹清送來的高粱酒,她覺得冷的時候,常常喝幾口暖暖身子。


    靖禎不覺失笑:“好。”


    曹清釀的酒,入口清香甘醇,幾杯下肚才知濃烈回暖,餘味悠長。就連嚐慣了宮廷禦製美酒的靖禎也不禁讚道:“好酒。”


    阿沅道:“釀造這高粱酒的姑姑,原是建昭年間東宮的侍女,太子失勢後被打發到潛山來守陵。”


    靖禎看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徐徐道:“太子去世時,我雖年幼,亦知朝中風雲暗湧,最後引發四方勢力乘虛而入,宮闈流血,禍事連連。說起來,四哥也是當年被牽連入罪。”


    阿沅聽他提起靖嶼,神色微變,轉而借著酒勁,抿起嘴角道:“所以宮廷鬥爭從無所謂是非對錯、真相如何,隻有成王敗寇。”


    靖禎亦笑亦歎:“朕也是知之甚晚。”


    紅燭美酒,二人暢談通宵。翌日晨起,消息不脛而走,潛陵及行宮中人不免議論紛紛。皇帝徹夜留在一個女子的廂房內,任憑誰也知道其後將要發生何事。果然不出半日,便有旨意傳來,皇帝要冊封那位宮女為貴人,將其帶回皇宮。


    不過這一消息並沒有及時傳入後宮。當一眾妃嬪在昭陽門外等候帝後歸來時,卻發現陪著皇帝從鑾轎裏走出的人並不是皇後,不禁大為震驚。連一向沉穩的梅雪沉也霎時變了臉色,脫口道:“阿沅……”


    靖禎攙著阿沅的手,扶她下了鑾轎,朗聲笑道:“這是朕剛剛冊封的沅貴人,梅妃,你們以前應該認識。”


    敏貴妃挺著孕肚,搶一步上前笑道:“怎麽不認識,一別數年,可是越來越像從前那位了?”


    大家都知道她所指何人,然而並不敢戳破這層禁忌,隻是含笑著互相寒暄了幾句。阿沅笑時,發間的碧玉蝶戀花點翠步搖悠悠地搖曳,如風中嬌蕊:“多年不見,貴妃娘娘還是一如既往。”


    這時淳於皇後也從鳳駕上移步而來,執起二人的手道:“既是舊識,往後在宮裏要多幫襯著些。”


    敏貴妃不屑一顧,偏過頭去,隻有梅雪沉向皇後微微屈膝道:“臣妾謹遵皇後娘娘教誨。”


    阿沅細看了這一群鶯鶯燕燕,發現至少多了五六張陌生的麵孔,想來應是近兩年皇帝新納的妃嬪。雖聽聞她們大多出身寒門士族,又是新進宮不久的人,氣質長相卻是絲毫不輸那幾個位居高位的世家之後。


    靖禎揮手道:“好了,沒什麽事就先回宮吧,朕也乏了。”


    祖成低聲問道:“那皇上今夜要歇在何處?”


    “先去長寧宮看望母後,晚上……”他不顧梅雪沉殷切的目光,兀自戀戀不舍地看向阿沅道:“便去雲台宮罷。”


    阿沅的手一直被他握在掌心裏,雖然是人前做戲,還是有些難為情。再被他這樣望著,更是臉紅不已,盈然向他一笑,隨後羞怯地低下了頭。


    諸妃起先即便有些懷疑,見皇帝與她眉目傳情,不由得也是信了七八分。有一兩個潛邸的舊人露出了不屑的神情,還有幾個當著皇帝的麵便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靖禎也不避諱,隻當做沒有看見,牽著她的手道:“你先回雲台宮安置,朕晚上就來。”


    阿沅羞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嬌怯道:“那臣妾等著皇上。”


    回到雲台宮時,她已是疲憊不堪。踏入垂花門,眼見這一片殿宇樓閣,竟恍如隔世,不禁悲從中來。皇帝派來的侍衛送她至宮門,拱手道:“事出突然,功力來不及提前準備。皇上已經吩咐了內侍省,過會兒便會派幾個內侍和宮女過來,請小主先稍事休息。”


    阿沅點點頭,隻聽一人悄聲喚她,語意中似是不敢相信:“阿沅姑娘?”


    那侍衛聞言喝道:“什麽姑娘,這是沅貴人。”


    待她走近了些,阿沅這才從夜色中辨清那人,竟是采薇。


    天色已暗,采薇愣了一愣,借著宮燈的光上下打量著她,好一會兒才道:“真的是你!姑娘怎麽……”她忽覺不妥,急忙改口,“小主怎麽回來了?”


    阿沅瞥了一眼在旁簇擁的侍衛,輕聲道:“過會兒再說。”待離那群侍衛走遠了幾步,她才問出心中所惑:“這裏怎麽黑漆漆的,一個人都沒有,小得子呢?還有側殿裏住的芙美人呢?”


    采薇忍著淚意道:“那年如霜的案子查不出來,小得子就被他們審了好幾次,後來就傷重不治了。之後過了半年,芙美人生了場大病,不久就死了。雲台宮沒了主子,哪還有宮人肯呆在這裏,自然都去了別的主子那裏。隻剩下我還留在這裏,即便貴妃娘娘仙去了,能替她看著這裏,打掃打掃宮室,那也是好的。”


    阿沅想起自己當年在鸞清宮時,也是和采薇一樣,不過有個石泉作伴,才不覺得孤寂難熬。此時再看采薇,心中又是驚歎又是悲憫,沒想到最後竟有一人,還肯為姐姐留下,獨自在這裏生活了兩年。她柔聲道:“難為你了。”


    采薇滿臉感激之情,堅持要屈膝行禮,含淚道:“奴婢采薇參見沅貴人,願貴人小主吉祥。”


    阿沅連忙伸手將她扶起:“我們都是為了姐姐,沒有主仆之分。以後隻要不在外人跟前,你不必與我拘禮。”


    采薇這才問起:“小主為何……”


    話未問出,隻見那宮門裏陸陸續續走進了好幾個人,領頭的那人圓臉長身,卻是比采薇更令她意外。


    她幾乎將“小石頭”三個字脫口而出。然而長年的宮中生活,又讓她把這幾個字都生生咽了回去。


    石泉也是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癡癡地看著阿沅,驚愕萬分。直到身邊的人提醒他:“石公公,宣旨啊。”他才緩過神來,眼裏閃過一絲晶亮,朗聲道:“皇上有旨,賜沅貴人雲台宮主位,並賜正五品令侍一名,二等宮女與二等內監各兩名,三等宮女兩名,欽此!”


    阿沅恭敬地跪下道:“謝皇上隆恩。”


    石泉顫聲道:“內侍省隨後會遣人過來,將寢殿裏的物事全部換新。還請小主先移步配殿,讓他們伺候您沐浴更衣,皇上晚些時候便會駕臨。”


    阿沅起先慶幸他沒有當麵與自己相認,再見他行事言談,比起當年亦是穩重許多。還記得大皇子滿月酒時,曾在皇後宮中與他匆匆一瞥,那時他還自稱是祖成的徒弟,與珣親王談論些花花草草之事。如今短短兩年多的時間,竟成了禦前的掌事太監,不由為他感到高興。


    “多謝石公公了,請代我向皇上謝恩。”這樣的場合,她隻能這樣持重而談。


    石泉怔怔地望著她,最後也隻是躬身道:“奴才要回去複旨,還請小主早些準備迎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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