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雲十分鍾前就注意到店外的那個女人了。


    倒不是因為她長得有多漂亮,相反,她挺醜的,而且是從頭到腳無一不醜。


    土氣的裙子,土氣的鞋,加上一頭八十年代的麻花大辮兒,一副碩大的黑框眼鏡,整個人看著就像個革命年代的老姑娘。


    好在那雙眼睛還算得上水靈。


    雖也說不著驚豔,但比起自己麵前這位喋喋不休的“相親對象”劉小姐,倒是顯得有樂子多了。


    葉瓷當然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經成了他人眼中的盎然笑意。


    她這會兒正透過茶館外頭的大玻璃窗,低頭整理著耳邊的發絲,抬手理了理身上的裙子,試圖讓自己表現得輕鬆一些。


    畢竟,誰讓今天約她出來的,是自家父親的外遇對象陳淼呢。


    這事兒要放在以前那個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葉瓷身上,她興許連想不敢去想。


    但現在,它卻的的確確地發生了,而且是到了非直麵不可的地步。


    對於陳淼這麽個人,葉瓷的記憶其實不深,隻記得幾年前好像在一個小茶圃中偶有見過。


    或許兩人也曾有過交談,隻是話不投機,沒留下什麽特別的印象。


    陳淼這次約自己出來,葉瓷大抵能猜出些她的意思。


    雖然她才剛剛回國,對父親外遇的事情還知道的不多,但既然人家已經找上門了,她也不能自欺欺人的龜縮著,於是前來赴約,帶了些格外小心謹慎的心思。


    不但從箱底把最喜歡的絲綢裙拿出來穿上,還在包裏藏了一個小型的錄音筆,以備不時之需。


    葉瓷因為平日裏埋頭苦讀、交際不多,這次獨自赴約,還有一些緊張,一路上不斷地提醒自己——與陳淼說話,語速不能過快,那樣會顯得焦躁,沒有底氣。當然也不能過慢,因為會讓人覺得思路不清。


    不卑不亢,平緩有序,這樣才不易落了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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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淼像是打老遠就看見葉瓷了,起身出了店門,站在門口對著她使勁喊:“小葉你來了啊”。


    葉瓷走上前去,象征性地點了點頭,跟在陳淼的身後,聞著她身上那一股塗脂抹粉的香水氣味,腦子裏覺得有些暈眩,也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別的什麽原因,走路竟變成了個同邊的手。


    好在座位離門口不遠,葉瓷在靠窗的沙發裏坐下,低頭緩了緩神,抬頭平靜地開口:“今天媽媽不會過來,她的一個學生得了獎,讓她去北宜參觀頒獎典禮。你也知道,媽媽這些年教出來的學生,雖然也有忘恩負義的人在,但好在都隻是少數”。


    陳淼以前就是尹黎的學生。


    自從和葉建柏在一起,這種含沙射影的廢話她早就聽得多了,臉皮練得比城牆還厚,看著葉瓷,一臉笑意地回答:“是啊,尹老師平時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五十多歲的人,硬是把自己搞得像個農村婦女似的,好在以前經常湊著錢給學生吃個飯什麽的,留了個好名聲。不過,小葉,你不會也是想走你媽的老路子吧,這可不好,我告訴你啊,女人隻要還年輕,再醜也能有男人要的,你可千萬別放棄了”。


    葉瓷根本就不能理解陳淼這種人的價值觀,聽了她的話立馬義正言辭地開口:“粗衣薄衫總好過襟裾馬牛。什麽時候,一個女人的價值要通過男人要不要來衡量了?說吧,今天突然找我出來,是有什麽事情,我下午還有事要做的”。


    陳淼聽罷也不墨跡,轉身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文件袋,放在桌麵上,抬頭直奔主題:“哦是這樣的,老師最近的手機一直沒有人接,正好我聽你爸說你回國了,所以想讓你幫忙傳個話,問老師什麽時候有時間,能和你爸去民政局,把這離婚的事情給辦了,或者直接在這上麵把字簽了”。


    葉瓷聽了這話臉色有些微微的變化,但她還是沉住了氣,抬頭反問:“陳淼,我想你是不是想錯了什麽,我媽媽什麽時候說過要和爸爸離婚。雖然我知道,你現在和我爸爸在一起,一定被大多數人所不恥,不過我想,能看上一個五十多歲,有家室有兒女的男人,你也一定不是一個會在乎他人口舌的人,對嗎。”


    陳淼笑著回答:“但你爸可不這麽想”。


    葉瓷低了低眼眸,裝作不經意地喝了口茶:“我爸這人我也知道,喜歡浪漫,跟你在一起,能談一場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我其實還得替他謝謝你”。


    陳淼“嘖”了一聲,把手放在葉瓷的手上,試圖讓自己顯得和善,輕聲開口:“小葉,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爸媽吵架都這麽多年了,你也是看在眼裏的,兩個人既然感情都不在了,那何必還要綁一起受苦呢,人生及時行樂,為什麽要在不愛的人身上虛度年華呢。尹老師離了婚,說不定也能找著更好的不是”。


    葉瓷看著手裏的杯子,那水紋自中心輕輕蕩開,形成一圈微不可見的漣漪,碰著了杯壁,像是發出了無聲的回響,抬頭看著眼前的女人,沉聲回答:“那他們愛與不愛,又和你有什麽關係呢。人說上一世的埋骨之恩才造就了這一世的夫妻緣分。無論結局如何,兩世恩怨盡了,下輩子才是陌路。先不說這人活著本就是苦難,就說人和人之間的因緣際會,也大多命中注定,不是你,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陳淼向來不喜歡葉瓷和她媽那些文縐縐的調調,見她勸說不通,索性笑著坦白了出來:“那我就直說了吧,我現在肚子裏已經懷了你爸的孩子,是個男孩兒。我和你爸呢也已經商量好了,準備在‘龍華’買房,等你媽簽了字我們就直接住進去。葉瓷,你覺得這樣無意義地拖著,還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葉瓷看著陳淼拉開的手,忽的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聽她有些自嘲地開了口:“真好啊,我媽跟著我爸這麽多年,一次新房子也沒有住過,早些年拿錢給奶奶治病,後來省吃省用把我供出國。現在你懷了個兒子,就能直接住進高檔小區”。


    說完,她將口袋裏的錄音筆掏出來,抬頭平靜地看著麵前的女人,說:“不過,我想我媽還是不會離婚的。畢竟,男人再壞,自己留著就好,不去禍害別的女人,也算是不給社會添負擔,你說是不是”。


    陳淼看著葉瓷手裏的錄音筆,一下子便有些驚慌起來。


    剛想開口,就被葉瓷一口打斷了下來:“媽媽心善,但不代表我不會憤怒。你回去可以告訴爸爸,這離婚協議媽媽是一定不會簽的,如果你們再步步緊逼,那就不要怪我把這錄音上交紀委了。黨內處分暫且不說,他能不能平安退休或許都是個問題。陳淼,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有些事情不要做得太過分,舉頭三尺有神明,這輩子你做的錯事,就算這輩子你沒有得到報應,但下輩子你終究是背著債去的”。


    陳淼坐在原地,看著麵前一臉平淡卻說著這種狠話的葉瓷,臉瞬間就白了,戰戰兢兢地說:“你,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難怪是個天生的災星。是不是你自己沒人要,就看不得別人過得好。怪不得你爸說你這個女兒靠不住,從小冷冰冰的不說,自己活不過三十歲,還要害得自己哥哥也死了。他說他以後就算是去敬老院,也不會靠你這個災星來養老!”


    被最親的人傷害是什麽樣的滋味?


    葉瓷坐在原地,像是有些知道了這味道。


    她的手不知何時,已經開始有些微微地顫抖,低下頭去,努力不讓自己紅了的雙眼被麵前的女人發現,輕聲回答:“是呀,我是沒人要,我是活不過三十歲,但”。


    但他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又對這個家庭付出過什麽呢?


    這句話葉瓷沒能說出口,因為一個突然加入的低沉男音已經將她的話打斷——“但正因為這樣,所以才能便宜我了呀!”


    葉瓷循著聲音看去,隻見一個高瘦英俊的陌生男人正從另一邊的包間裏走過來。


    這個男人她過去並不認識。


    因為他衣著、長相都比較出眾,風儀體態是那種很容易讓人留下印象的類型,如果過去兩人曾有過交際,她應該是不可能一點記憶也沒有的。


    嶽雲倒是沒有覺得不自在,他嬉皮笑臉慣了。


    在葉瓷身邊坐下來,一把摟住葉瓷的肩膀,笑著開口:“阿姨,雖然不知道您是誰,不過你可不要再拿這樣的話來傷害我女朋友,她爸是個混蛋,我可是把她捧在手心裏疼的”。


    陳淼因為男人的一句“阿姨”,慪地差點連中午飯都吐出來。眼神複雜地看著他,偏頭又看了葉瓷一眼,像是在疑問。


    葉瓷偏過頭去,幹脆裝作沒有看見。


    嶽雲見狀也不多問,喊來服務員,掏出一張卡說了句:“來,買單”。


    陳淼低頭看了那卡一眼,發現那竟是一張運通百夫長黑金卡,一時愣在原地,問:“你,你真是葉瓷的男朋友?”


    嶽雲聳了聳肩膀,一臉笑意地回答:“是啊,或者說,是未婚妻,我們下半年就要結婚了”。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說自己是葉瓷的爺爺,葉瓷也隻能悶頭應著。


    嶽雲歪了歪腦袋,見葉瓷這會兒正抬頭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立馬將手摟得更緊了一些,湊在她耳邊輕聲說:“要是不想吃虧,就給我淡定點兒,多大點事兒啊小葉子”。


    葉瓷聽他喊自己小時的乳名,也不知他是不是歪打正著,一時不禁更加疑惑了。


    見陳淼依然一臉質疑地看著自己,隻得重重地點了個頭,抬頭深吸一口氣,輕聲回答:“陳淼,話已至此,這孩子你想要生,就盡管去生吧。隻要我爸舍得他的職位,隻要你不介意這個孩子生下來是個黑戶。你們想怎麽樣就怎樣,我和媽媽都有自己的生活,這種事情我們不會再做幹涉”。


    陳淼站起來,像是氣急敗壞的樣子,指著她的鼻子張口就想要罵,偏頭見男人一臉陰沉地看著自己,又將手收了回來,輕咳一聲,咬牙切齒道:“我過些日子再來找你”。


    男人見狀懶洋洋地笑了出來,問她:“喲,要走啊,要不要我去送送你啊阿姨。價值百萬的大車,保證讓你從到尾,一路舒適到家啊”。


    陳淼幾乎是逃似的離開了茶館,她實在是厭惡極了那樣的氣氛。


    她本以為自己是以勝利者的身份,來向葉建柏那個呆板女兒耀武揚威的。


    沒想最後卻被一個男人搞得變成了個可憐鬼,偏偏那男人從頭到腳還讓人找不出半點岔子。


    她實在不相信,那麽個優質的男人怎麽就會是葉瓷的男朋友。


    在她看來,一個正常的男人是不可能看上這麽個老土過時,寡淡無趣的女人的。


    所幸葉瓷自己也不相信。


    所以,陳淼一離開,她就起身鞠躬,跟眼前的男人道起了謝:“謝,謝謝你替我解圍。那個,你認識我?”


    男人笑著回答:“不認識,我隻是恰巧路過的,對了,我叫嶽雲”。


    說完拿起服務員遞回來的卡,站起來說:“走吧,你住哪兒,我正好送你回去”。


    葉瓷聽他這樣說,立馬拘謹地擺了擺手,回答:“不用了,我們也不認識,太麻煩你”。


    嶽雲見葉瓷一副唯唯諾諾地表情,覺得這女人也實在是太老實刻板了些,和剛才放狠話的女人簡直判若兩人。


    往她肩膀拍了一掌,說:“多大點事兒啊,我那車還專就隻坐你這種不認識的”。


    葉瓷一聽這話,心裏立馬更加不安了,想著:這男人得是有多隨便,才會車上坐的盡是些不認識的女人。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手臂忽的被人拉了一把,再停下時,就聽那頭傳來一句:“到了,上來吧”。


    葉瓷這時看著眼前的車子,突然愣在了原地,伸手特地從包裏拿出了眼鏡戴上,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開了口:“公,公,公車!?”


    男人咧嘴一笑,打開左邊的駕駛側門,一把跳了上去,套上公車司機的工作牌照,把上客的前門打開,喊著:“是啊,我不是說了嗎,價值百萬的大車,從頭到尾坐的都是不認識的人,但絕對保證讓你舒適到家,來,上車!”


    葉瓷看著嶽雲一臉豪氣地說著這樣讓人捧腹的話,終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想著:天哪,這是哪兒來的祖宗,怎麽就讓自己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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