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芍的眼睛腫得很厲害,她隨手解下身上靛藍色的素麵漳絨鬥篷,扔給苦著一張臉,在鄭芍身後直給鄭薇使眼色的玉版,開始鎖著眉頭趕人:“好了好了,你別在這礙事,我有話要跟薇薇說。”


    眼看玉版快要把寢房門關上,鄭芍一副要跟鄭薇促膝長談的樣子,鄭薇不得不虛弱地開口了:“姐姐,我說,你可憐一下我,我兩天沒吃東西,餓得隻剩半口氣了,有什麽事,不能等我吃完東西再說嗎?”


    鄭芍半偏著頭,已經坐到鄭薇的妝台前,將她的金流蘇耳墜下了一隻,聞言,她把手一頓,半側過身子,嗓子還有些沙啞:“倒是我忘了,玉版,給薇薇到小廚房裏弄些吃的來。”


    玉版卻沒馬上走,目露央求:“夫人,您這兩天也沒吃什麽東西,奴婢多弄些來,您也吃一點吧?”


    鄭芍眉尾微微一挑,鄭薇跟她認識多年,還能不知道她這是要發脾氣的先兆?忙搶在她答話之前對玉版道:“就照你說的辦,快去吧。”


    鄭芍“刷”地猛回頭怒視著她,她臉上上著飛鳳妝,眼尾畫得斜斜往上挑,不說話時都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更何況這攜怒一瞪?玉版這一天都提著心,鄭芍雖沒瞪她,她仍是心中惴惴,嚇得跪了下來。


    鄭薇仿佛不見她眼中的陰沉,誇張地一縮脖子:“幹什麽幹什麽?大晚上的不睡覺,到我這兒來擺娘娘主子的款是吧?”


    鄭薇誇張的動作終於讓鄭芍的嘴角旋出一個小小的笑渦,但她隨即又重重地歎了口氣,眼裏汪出一汪淚水來,像小狗似的抽了一下鼻子:“你這一天可擔心死我了。”


    鄭薇見她不再像剛進來時一樣,身上凝聚著一重低氣壓,誰碰就要炸誰的樣子,心裏也放鬆了一些,在青金閃緞的大迎枕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有什麽好擔心的,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我沒事。”


    鄭薇倒不是有意說來安慰鄭芍,她的性格說好聽點是忘性大,說難聽點,就是沒心沒肺,在她看來,天大的事,隻要人還全須全尾地活著,再大的難處也不算什麽了。


    因而固然她之前吃了好大一通苦頭,現在已經開始放下,還能拿這事開玩笑了。


    但鄭芍不同,別看她生得豔麗張揚,行事像禦姐一般的如風如火,可那大部分是因為她是侯府嫡長女,要時常撐著場麵。她的張揚是自小的教育與驕傲使然,她的內心卻遠不像外表那樣強大。


    果然鄭薇這麽一說,鄭芍先頭強忍著的一行行珠淚如滾珠一般,從那鵝膩雪腮中紛紛滾下來。她一頭哭,一頭坐上床,拉住鄭薇的手,把頭擱在她的肩窩上,抽泣著低聲道:“薇薇,你知道嗎?蘇嵐她被貶為選侍,已經遷到儀元殿去了。”


    儀元殿靠近浣衣局,幾乎相當於冷宮了。


    鄭薇心裏輕輕歎了口氣,鄭芍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崩潰過了,這一次想必是蘇嵐一朝從雲頭墜落,自己和她差一點被牽連其中,讓她的觸動太深,才嚇成了這樣。


    在威遠侯府,鄭芍見識到最狠的撕逼也不過是姐妹們之間的鬥氣陷害,這樣動輒生死的大場麵她幾曾看到過?


    尤其,那個一言奪人性命的,還是那個她目前最親近的枕邊人。


    鄭薇輕輕拍了拍鄭芍的背,對跪在門口的玉版做了個手勢。


    玉版會意,輕輕退出門外,把門帶上。


    鄭芍沒有看見她們的動作,卻在玉版關上門後,她仿佛知道整個世界已經被暫時隔離出一個安全島一般,肩膀完全塌了下來,哭聲也悲切了許多。


    鄭芍的哭聲越來越大,整個寢宮裏盛滿了她說不上是傷心還是害怕的啜泣。


    鄭薇聽她那動靜不是一時半刻便可以停歇的,幹脆將拍著她的手放下,熟練地摸到床頭那個裝糖的匣子,“哢嗒”一聲開了匣子。


    這小小的動靜讓鄭芍像受了驚的兔子一樣猛地把頭抬起來,待見到鄭薇手指拈起的那塊雪白小巧的龍須糖時,不由怒道:“我跟你說話,你一點也不專心聽!”


    盈夫人一怒,至少景辰宮都要顫一顫的,鄭薇卻笑嘻嘻地又拿起一塊糖往她嘴裏塞:“行了,別生氣了,給你一塊糖吃。”


    鄭芍負氣地把頭撇開:“不吃!”


    鄭薇立刻就把手收回來,小氣巴拉地,還想把糖放回去:“不吃算了,我娘千辛萬苦送進宮來的糖,我還舍不得給你呢。”


    鄭芍看著她的眼神活像想把她咬一口,她氣哼哼地把糖奪回來塞進嘴裏,“嘎嘣嘎嘣”咬得脆響,不出片刻,一粒糖便在她的貝齒中“粉身碎骨”。


    她猶嫌不夠,還要傾身來拿,這一回,鄭薇可是真舍不得了,她三把兩把地將盒子推到鄭芍暫時夠不到的地方,大叫道:“喂,剛剛是誰說不吃的?別說了話這麽快就不算啊?”


    鄭芍瞪著她,揚著眉毛故意道:“就要跟你搶!”話一說完,她自己先掌不住,“噗”地笑了。


    這原本是小時候鬥氣時她們常說的話,鄭薇剛到威遠侯府住下時,鄭芍還是個挑食又嬌縱的小丫頭,季氏沒少為女兒不愛吃飯的事操心。鄭薇那時候急於在侯府裏站穩腳跟,便急季氏之急,動了動腦筋,用“搶食”這個法子把鄭芍挑食的壞毛病給憋了回來。


    剛剛的這個小插曲,顯然令鄭芍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玉版也是個機靈人,聽到裏麵的氣氛鬆弛下來,趕緊敲了敲門:“夫人,美人,飯取來了,要上飯嗎?”


    鄭薇早餓扁了,聞言忙道:“端進來吧。”


    玉版端進來的是個小炕桌,上麵放著幾樣小菜並幾色點心,滿滿登登地,肯定不是一個人的量。她放好炕桌,小心地覷著鄭芍的臉色,從喬木捧著的食盒中取出兩雙筷子兩個碗。鄭芍隨即眉毛一豎,臉立刻又耷了下來。


    鄭薇忙嚷嚷著:“快快,玉版,先給我盛點粥,唉喲,小廚房裏真貼心,這是專門給我熬的淮山糯米粥養胃的吧?聞著可太香了,你說,這世上怎麽會有跟好吃的作對,拿不吃飯來糟踐自己的笨蛋呢?”


    玉版緊張地應了一聲,卻不敢搭她的話茬,看著鄭薇笑嘻嘻地給鄭芍盛了一碗竹蓀雞湯:“陪我吃點吧,一個人吃可沒意思了。”


    鄭芍板著臉,但還是別別扭扭地接過了那碗雞湯。


    鄭薇這邊總算安生吃到了一頓可口的飯菜,頓覺世間至美不過如此,真是心滿意足。而鄭芍在小口抿完鄭薇給她盛的竹蓀雞湯後胃口大開,又吃了一小碗米飯方滿意地停箸。


    出了這麽大的事,鄭芍這幾天明顯沒好好吃飯,又是擔心又是慪氣,心情能好才怪,這也是鄭薇寧願冒著惹怒她的風險,也要想辦法讓她多吃口飯的原因在。


    人一吃飽飯,心情就能好一大截,有什麽話也就好說多了。


    等宮女們把炕桌一撤,鄭芍的表情鬆泛了不少,她蹬掉繡鞋就朝鄭薇的被窩裏鑽。


    鄭薇雖從她之前一係列的動作裏料到了會有這一出,但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阿離,現在可是在宮裏呢,這不合規矩。”皇宮裏宮妃們可不能隨便睡在同一張床上,每個品級的宮妃行止,儀容,包括所用器皿,所穿衣飾,都是尺量寸度,有規製規矩的。


    阿離是鄭芍的小名,自從進宮起,鄭薇就沒再叫這樣叫過鄭芍了。但是,在今天這樣一個夜晚,鄭薇知道,鄭芍需要來自朋友的安慰,她需要這種久違的親密。


    鄭芍這樣的身份,平時極少能有平等交流的朋友。還沒入宮的時候,鄭薇在外麵規規矩矩地跟著眾人叫她一聲堂姐,等隻有兩個人了,鄭薇就親昵地叫“阿離”這個隻有至親好友叫的小名,一叫,就是十年。


    這十年裏,她們既是最親的姐妹,也是最好的朋友。


    至少,在鄭芍的心裏,她允許叫“阿離”的人都是至親,是被她放在心裏在意的人。就連,包括那位至尊,她也不是一開始就想告訴他,自己的小名。


    盡管,母親曾叮囑過她,麵對丈夫一定不能毫無保留地給予,一顆心一定要好好守住,不然,遲早有一天會被傷到。可是,周顯是不一樣的。他與她那樣親密,他曾跟她說過那麽多沒有聽過的甜話兒,他……他在床榻間是那樣的溫柔,他們,曾整夜纏綿……


    鄭芍怔忪了片刻,隨即昂著腦袋,任性地道:“不管,反正,我今晚就要在這裏睡了。”


    鄭薇隻有用無奈地眼神看著她,鄭芍頂了一會兒,終於頂不住,嘟著嘴道:“好了好了,我隻在你這裏待一會兒就走,你別拉著個臉攆我。”


    鄭薇也不是真心要趕她走,隻是這姑娘慣會撒嬌使賴。別看自己比她小一個月,可心理年齡大她那麽多,兩個人中間,從來都是她拿主意的時候多,久而久之,鄭芍反而像個妹妹一樣,有時候還會在她麵前把對付長輩們的那一套使出來。她不跟這姑娘把規矩先說好,隻怕到時候她聊得起了興,真賴在這裏不走了。


    鄭薇剛剛被周顯狠罰過,說不定現在還被他記著小本本,她就是心裏已經放開,行動上卻不可能真的不把皇帝的憤怒當一回事。


    姐妹兩個就像沒入宮前一樣縮在被窩裏說悄悄話:“……前天早上跟著蘇嵐來的,那個叫什麽來著?”


    “子寧?”


    “對,叫子寧,她被杖斃在坤和宮裏了。說起來,子寧我們沒入宮時都見過的,她跟著蘇嵐,那時候多傲氣,連你都不看在眼裏。”


    鄭薇默然,主子都這麽慘了,當奴婢的隻會更慘。若是真審出蘇嵐要害柔嬪的證據來,現在蘇嵐的下場也不會比子寧好。


    鄭芍咬了咬嘴唇:“你說,皇上有一天會不會……”


    她怯怯地望著鄭薇,像是希望鄭薇代替自己,將自己心底那個不願意想到的可能性給否認掉。


    可是,鄭薇必須得撕開鄭芍所有的少女式幻想:“阿離,你還記得,皇上之前曾多寵愛蘇嵐嗎?”


    鄭芍如蝶一般的眼睫可憐地顫動著:“可是,那是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明亮的燭火下,鄭薇的目光如劍芒一樣銳利,她隻用兩個問題就刺入了鄭芍的心裏:“你有哪裏比蘇嵐更強的?你憑什麽讓皇上對你另眼相看?”


    至到現在,鄭薇才真正明白,威遠侯夫人為何不顧鄭芍的激烈反對,也要把她一道送入宮中。


    知女莫若母,鄭芍盡管幼承庭訓,得威遠侯夫人親自教導,但是,未經人事的女孩子總歸對自己的第一個男人有所幻想,尤其,這個男人成熟而有魅力,是天底下最有權力的人。有幾個女孩子能抵受得住這樣的男人?現在的鄭芍,在男人麵前還太稚嫩。


    假如沒有進宮,無論鄭芍嫁到哪裏,就算她犯了錯,以威遠侯的權勢也有回旋的餘地,可是,在宮中,她連犯錯的機會都不能有。


    皇權碾壓,一切皆為塵泥。


    而鄭薇,就是負責打破鄭芍純真幻想的那個人。她們目標一致,利益共同,感情深厚,隻有她說的話,鄭芍才會認真聽,也隻有她,才敢及時地直言誰都不敢說的真相。


    鄭芍久久沒有答話,鄭薇等著等著,覺得有點不對,把她的頭發撥開,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鄭芍閉著眼睛,呼吸平穩,居然抱著她的手臂睡著了。


    鄭薇啞然,原想把她拍醒,最終隻是幫鄭芍掖了掖被子。


    不管鄭芍往後會成長成什麽樣,現在的她,還隻是一個正在褪去青澀,遠未成熟的小女孩。


    隻是,鄭薇沒料到的是,鄭芍的成長,比她想象中的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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