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


    散朝後。


    春和殿,太子書房。


    朱高煦右手托著下巴,微微低頭,望著眼皮底下那一道奏本,久久無言。


    這道奏本是李興剛剛奉朱棣之命送來的,奏本的書寫者正是吳郡王朱允熞。


    昨日朱高煦收紀綱入神機隊之後, 將穆肅轉交給了錦衣衛指揮僉事賽哈智。


    穆肅隨即被押入鎮撫司詔獄,卻連半個時辰都沒有撐住,剛上了三輪刑具,就屁滾尿流的全招了。


    而龐文勝、胡小六哪裏會是錦衣衛的對手?


    兩人雖然躲在京城郊外的山洞之中,但有穆肅帶路,他倆很快就落網被抓。


    龐文勝自知難逃一死, 當然想竭盡全力的汙蔑朱高煦, 以及為朱高煦製造敵人。


    所以, 他在遭受了錦衣衛的嚴刑拷打之後,招供了所謂的幕後指使者——吳郡王朱允熞。


    昨日傍晚,朱棣得知此事後大怒,立即命令錦衣衛指揮使蔣瓛帶人去把朱允熞的府邸給圍了。


    然而,就在朱棣剛剛下達這個命令之後,通政司恰恰呈上來一道緊急奏本。


    朱棣一看奏本,發現正是朱允熞寫的“請罪書”。


    朱允熞可不傻,他暗中派人盯著龐文勝一夥人。


    當得知穆肅被錦衣衛帶走之後,他就知道龐文勝所行之事必然敗露,於是趕緊親自寫了一道奏本,也就是請罪書,爭分奪秒的上呈給了朱棣。


    朱允熞在這份所謂的“請罪書”裏麵,詳細介紹了他是如何認識龐文勝,如何麵對龐文勝的蠱惑, 又是如何拒絕龐文勝,以及最後決定奏請朱棣, 治他一個知情不報之罪。


    朱棣看完朱允熞呈上的奏本後,當即取消了給蔣瓛的命令, 隨即在今天早朝結束後,派李興把這道奏本送給了朱高煦。


    而朱高煦要想搞清楚朱允熞與龐文勝究竟是何關係,卻隻能按照常理來推測。


    他萬萬沒有想到,龐文勝會因為上次的“製藥室意外事件”,對他這位太子殿下心懷仇恨。


    張逸仙以身試藥中毒,成為又瞎又聾又啞之人,這並不是他有意為之。


    至於是不是朱棣暗中派人對藥物試劑做了手腳,想讓張逸仙永遠閉嘴,那就不是朱高煦目前所考慮的了。


    “殿下,戶部鬱尚書求見。”


    就在朱高煦怔怔出神之時,康平入內躬身稟告道。


    “請尚書進來。”


    朱高煦坐直腰杆,舒展眉頭,朗聲說道。


    “臣鬱新拜見皇太子殿下。”


    戶部尚書鬱新見到朱高煦後立即躬身作揖道。


    “鬱尚書免禮,賜座。”


    朱高煦站起身,出於對六部老尚書的尊敬和禮貌,伸手做了一個手勢。


    鬱新坐下後,先是與朱高煦說了一番客套話,又聊了幾句關於國債發行之事,最後才引到正題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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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鬥膽,建議殿下嚴查山東青州、登州、萊州三州知府借著賑災名義,暗中貪腐之事。”


    年過六旬的鬱新豁然站起,走到朱高煦書桌前方十步之外,跪地拜道。


    “今上繼位之後,對山東之地多施寬仁之政,三年以來,山東官場腐敗之事日益滋生,尤其是災區,百姓大都怨聲載道,多有不滿。”


    “陛下雖然一方麵移災民到東昌等地,另一方麵又以工代賑,在三州境內修路築堤,修渠引水,可貪腐之事,若不加以控製,必將導致災民無法得到真正的賑治,其後果將不堪設想。”


    “鬱尚書快起來說話。”


    朱高煦給侍立在門邊的康平使了個眼色。


    康平急忙走上前,俯身欲扶起鬱新,卻被後者故意躲開。


    鬱新固執的再次拜道:“殿下,如今一個小小的縣衙,僅招募的底層小吏及衙役等,就足有近百名,府衙更甚,其中青州前任知府家中使喚的仆人婢女,便多達數百人!”


    “且不說官員家中仆人婢女仗勢欺人,就說各級衙門那些底層小吏與衙役,多數是道德敗壞之輩,嚴重損害了朝廷之公正威嚴。臣句句肺腑,懇求殿下嚴查山東三州貪腐之事,整頓吏治,還三州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朱高煦望著以額頭觸地的鬱新,當即選擇了沉默。


    他當然明白鬱新所言並非誇大,因為他就任直隸校尉期間,懲處的直隸境內的地方貪官就不在少數,何況是遠離京城的山東地界。


    可是,整頓吏治非一朝一夕之功。


    即便如今他貴為太子,想要騰出手好好懲治那些貪官汙吏,也需要仔細謀劃,不可能率性而為。


    朱高煦之所以沉默,並不是他沒有整頓吏治的計劃,是因為今早來見他的第一個人竟然不是吳郡王朱允熞,反而是一心為國的鬱新。


    “我會奏請父皇,嚴肅處理山東地界貪腐之事。”


    朱高煦緩緩說道。


    鬱新微微動容,輕輕抬起了頭。


    康平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扶起鬱新,並攙扶著鬱新慢慢坐下。


    “調查山東境內貪腐之案,鬱尚書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朱高煦詢問道。


    鬱新拱手道:“回稟殿下,臣以為巡城禦史顧佐為人剛正不阿,自任禦史以來屢立新功,可派其為欽差,前往山東,全權調查貪腐之事。”


    朱高煦聞言,眼前一亮。


    山東現任布政使劉輔乃是當年太祖皇帝欽點的人,自洪武二十八年上任之後,政績還算優異。


    他將山東治理的井井有條,更是屢次打擊境內各府縣惡霸豪強,鏟除了不少禍害底層百姓的惡勢力,在民間頗有聲望。


    朝廷想要對這個深得民心的“清官”下手,派去的欽差若沒有強硬背景,恐怕到了山東地界之後,不僅查不出東西,還有可能會死於某種意外。


    因為山東臨海,境內河道交通發達,搞不好欽差就會落水染病而死,或直接溺水而亡。


    鬱新口中的巡城禦史顧佐乃是朱高煦提拔與賞識的人,若其成為欽差,那麽出京之後,不僅代表了皇帝,還代表了太子。


    這樣的人到了地方,敢對他下手,便等同於謀反。


    朱棣與朱高煦也絕不會姑息,必將一查到底,把那些貪官連根拔起。


    “那便依卿之言,我今日得空便奏請父皇,任顧佐為欽差,趕赴山東,處理那邊官場貪腐之事。”


    朱高煦沉聲道。


    鬱新如釋重負的呼出一大口氣,然後起身向朱高煦作揖行禮道:“殿下,老臣告退。”


    朱高煦點頭道:“康平,送鬱尚書。”


    一刻鍾後。


    “殿下,刑部尚書墨麟求見。”


    康平躬身來到書房,恭聲稟告道。


    墨麟,字士楨,陝西高陵郭下裏(後世藥惠鄉)人。


    他於洪武十七年中舉,先後任福建道、北平道監察禦史,北平按察司副使。


    朱棣派兵遠征帖木兒國時,命墨麟督運糧草,兼管軍餉。


    待遠征將士凱旋而歸之後,墨麟被升為刑部右侍郎,後來原刑部尚書夏恕年老致仕,他就被朱棣升為了刑部尚書。


    據朱高煦所知,墨麟公正廉潔,不徇私情。


    其人在北平擔任按察副使期間,其家人曾接受賄賂,擔心他知曉,偷偷藏入井內,而他知道這事後,竟然責令退還。


    朱高煦聽到來人是刑部尚書墨麟,雖然心中感到一絲奇怪,但卻沒有流露任何情緒,麵色如常的道:“見。”


    “臣拜見皇太子殿下。”


    刑部尚書墨麟恭聲作揖道。


    “不必多禮,坐罷。”


    朱高煦為表尊敬,起身伸手示意墨麟就座。


    墨麟並沒有坐下,而是從左邊寬大的袖袋之中掏出一道奏本。


    “陛下命臣把本月底依律問斬的死囚名單,呈給殿下過目,由殿下裁決。”


    朱高煦接過墨麟遞來的奏本,展開一看,發現奏本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死囚名單。


    他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月底待斬的死囚足有八百五十餘人,不禁吃了一驚。


    “這次為何會有如此多的死刑犯?”


    墨麟恭聲道:“回稟殿下,因今年山東、廣東、雲南多地受災,許多流民落草為寇,殺人劫財,更有甚者殺官造反,此類犯人皆為死罪。”


    “對於這些死囚所犯之罪,刑部可審查清楚?”


    朱高煦仔細看著名單,低頭問道。


    “人命關天,臣等萬不敢冤枉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墨麟鄭重道。


    華夏自古就有慎殺的傳統思想,即錄囚之製,由皇帝或有關官吏訊察囚犯並決定可否原宥的製度。


    此製始於漢代,後漢明帝“車駕自章洛陽獄錄囚徒,理出千餘人。”


    魏、晉、隋、唐、宋等各有錄囚之製。


    《新唐書·刑法誌》載:太宗於貞觀六年,“親錄囚徒,閡死罪者三百九十人,縱之還家”。《宋史·刑法誌》:“天子歲自錄京師係囚,畿內則遣使”。


    錄囚之製,彰顯了法律的嚴肅,對判處死刑一事非常謹慎,對能減免的減免,不能減免的馬上處刑,增加了刑法的威懾力。


    洪武三十年,朱元璋創立了會官審錄之製,即由皇帝直接任命朝廷各行政機構官吏審理大案重囚的製度。


    具體是由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六科給事中、通政司、詹事府,有時包括駙馬都尉在內,共同審理大獄,死罪和冤案奏聞皇帝,其餘案件依律判決。


    曆史上,這種會官審錄之製,是清朝秋審製度的前身,至於朝審製度,始於明英宗時期。


    而眼下,朱棣保持著會官審錄之製,但也沒有放棄傳統的錄囚之製,他讓墨麟把死囚名單呈給朱高煦處理,顯然是想讓朱高煦網開一麵,以此而樹立仁德之名。


    朱高煦自然明白朱棣的意思。


    因此,他望著公正廉潔的的墨麟,開口說了一番話。


    “雖然這些死囚之中,有許多人是走投無路才犯下死罪,但國有國法,應當依律法辦。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依我之意,殺官造反者處死,其餘實行十抽一處決,未抽中者皆改為流刑,發配努爾幹都司充軍。”


    “臣沒有異議。”墨麟恭聲道。


    隨後,朱高煦提筆在奏本最後麵寫下了他的批示,接著合上奏本,遞出去道:“墨卿,拿去罷。”


    墨麟躬身走到書桌前,接過那道奏本,然後鞠躬禮拜道:“臣告退。”


    大約兩刻鍾之後。


    “殿下,漢王求見。”


    康平麵露古怪之色,躬身來到書房之中稟告道。


    “快請。”


    朱高煦略做思考,然後立即說道。


    “拜見皇太子殿下。”


    朱高熾剛一進入書房,立即就躬身作揖道。


    聽說朱高熾前來,朱高煦早已站起。


    從朱高熾踏入書房的那一刻,朱高煦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朱高熾。


    對方的一舉一動,包括各種細微的小動作,抿嘴還是眨眼,亦或摸鼻子、撓手背,皆被他看在眼裏。


    可他並沒有從對方的微表情上,捕捉到一丁點的不安。


    朱高煦雖然在觀察朱高熾,但並沒有因此忘記禮數。


    此時,他已繞過桌子,親手扶起了朱高熾。


    “大哥不必多禮,快請坐,看茶。”


    朱高煦說話的同時,已扶著朱高煦坐好,而他本人也在後者邊上坐下。


    片刻後,兩杯熱氣騰騰的茶水,被康平端了上來。


    朱高煦對康平吩咐道:“讓門外的人都下去罷。”


    “是。”


    康平恭聲領命,接著躬身退下。


    “不知大哥此來,可有事教我?”


    朱高煦伸手做了一個請茶的手勢,隨即不露聲色的盯著朱高熾的雙眼問道。


    朱高熾臉上當即浮現出受寵若驚的表情,連忙起身,朝著朱高煦作揖道:“太子殿下折煞臣了,臣何德何能敢教殿下?”


    “你是我大哥,自然是有資格教我的。”


    朱高煦不依不饒道。


    朱高熾臉色突變,不知是故意還是真被嚇到了,作勢就要跪下,被朱高煦硬生生拉住了。


    “我所說皆是肺腑之言,大哥萬不可有其他想法。”


    朱高煦語氣一轉,將話題引到了吳郡王朱允熞一案上,接著道:“大哥是受吳郡王之托,來給他求情的麽?”


    朱高熾聽到“吳郡王”三個字,便明白了他眼前這位太子殿下對朱允熞的態度。


    PS:兄弟們猜猜,張逸仙中毒是意外還是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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