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不知那人忽男忽女,以搗什麽鬼,隻是得心下勝淒楚。


    隻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寡人為你親唱一曲,以解妃子煩惱。”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麵,隻盼再見君王一麵,今日得見,賤妾死也瞑目了,別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聲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基,你這胡塗皇帝,快快把楊玉環交了出來!”


    外麵那人哭聲立止,“啊”的一聲呼叫,似乎大吃一驚。


    頃刻之間,四下裏又是萬籟無聲。


    過了一會,各人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玄難叫道:“敵人放毒,快閉住了氣,聞解藥。”但過了一會,不覺有異,反覺頭腦清爽,似乎花香中並無毒質。


    外麵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麽?五哥屋中有個怪人,居然自稱安祿山。”一個女子聲音道:“隻大哥還沒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齊現身吧!”


    她一句話甫畢,大門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很有戲劇化的出場效果,真是“專業”呀。


    光亮中一個黑須老者出場,大聲道:“老五,還不給我快滾出來。”他右手中拿著方方的一塊木板。


    跟著出場的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個木匠,手持短斧,背負長鋸。另一個卻青麵獠牙,紅發綠須,形狀可怕之極,直是個妖怪,身穿一件亮光閃閃的錦袍。


    鄧百川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並非真的生有異相,他扮得便如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了,當下朗聲道:“諸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蘇慕容氏門下鄧百川。”


    對方還沒答話,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刀光閃閃,向那戲子連砍七刀,正是一陣風風波惡。


    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西避,情勢甚是狼狽。卻聽他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但風波惡功勢太急,他第三句沒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須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斬,吃我一招‘大鐵網’!”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


    風波惡詫異他的奇怪兵器,單刀疾落,便往板上斬去。錚的一聲響,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動,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卻是鋼鐵,隻是外麵漆上了木紋而已。


    風波惡立時收刀,又待再發,不料手臂回縮,單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鋼板牢牢的吸住了。風波惡大驚,運勁一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板是吸鐵石做的麽?”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家夥。”


    風波惡一瞥之下,見那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希奇古怪,我跟你們鬥!”進刀如風,越打越快,隻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石棋盤相碰。


    那戲子喘了口氣,粗聲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轉作女子聲音,嬌嬌滴滴的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賤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賤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縱身伸掌,幾那戲子肩頭抓去。


    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啊唷,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劇的一聲,向包不同抽去。


    玄難見這幾人鬥得甚是兒戲,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卻不知對方來曆,眉頭微皺,喝道:“諸位暫且罷手,先把話說明白了。”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實是千難萬難,他身受毒最重,剛剛恢複,體力遠不如平時,遂將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對方。


    四個人酣戰聲中,大廳中又出來一個,嗆啷啷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凜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你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他連日受毒的折磨,無氣可出,這時更不多問,雙刀便向兩個儒生砍去。


    一個儒生閃身避過,另一個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鬥了起來。


    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這麽大的火氣,卻不知出於何典?”伸到懷中一摸,奇道:“咦,哪裏去了?”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裏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什麽也找不到。


    虛竹好心起,問道:“施主,你找什麽?”


    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鬥他不過,我要取出兵刃,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卻放到哪裏去了?”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


    虛竹性子單純,感覺有趣,忍不住噗哧一笑,問道:“施主,你用是什麽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後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


    虛竹道:“什麽書?是武功秘訣麽?”


    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


    包不同插道:“你是讀書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還讀什麽書?”


    那儒生道:“老兄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論語’、‘孟子’、‘春秋’、‘詩經’,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但對是佛門弟子,隻讀佛經,儒家之書未必讀過,我背了出來,他若不知,豈不是無用?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他無可抵賴,難以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書為證’。”一麵說,一麵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師父快打他!”


    虛竹道:“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動手不遲。”


    那儒生道:“宋楚戰於泓,楚人渡河未濟,行列未成,正可擊之,而宋襄公曰:‘擊之非君子’。小師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淩厲之極,再拆數招,隻怕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性命之憂,當揮斧而前,待要且戰。


    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公冶乾模樣斯文,掌力可著實雄渾,有“江南第二”之稱,他曾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好生敬重,內力造詣大是不凡,接近1000度“絕世武者”的境界。


    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斫來。


    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底擋不住玄痛雙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淵問仁,子曰:‘克已複禮為仁。一日克已複禮,天下尋仁焉’。夫子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霸的隻想殺人,這等行動,毫不‘克已’,那是‘非禮’之至了。”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師叔,這人是不裝傻?”


    慧方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次出寺,師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詭詐,什麽鬼花樣都幹得出來。”


    那書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勇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已所不欲,勿報施於人’。人家倘若將你殺了,你當然是很不原意的了。你自己既不願死,卻怎麽去殺人呢?”


    玄痛和那書呆子跳蕩前後,揮刀忽鬥,這書呆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時左時右,始終不離分三尺之外,不住勸告,武功顯然不弱。


    玄痛暗自警惕,避免受他胡言亂語影響而分心,嚴防門戶招式中的破綻,戒備他乘虛而入。這麽一來,他以六分精神去防書呆子,隻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


    那書生情勢登時好轉。


    又拆十餘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走開!”轉戒刀,挺刀柄向那書呆子胸口撞去。


    那書呆子閃身讓開,說道:“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敵一,也未必鬥你得過,是以良言相勸於你,還是兩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這‘恕道’總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橫蠻。”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什麽忠恕之道?仁義道德?你們怎麽在棺材裏放**害人?老衲倘若一個不小心,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還虧你說什麽‘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書呆子退開兩步,說道:“奇哉!奇哉!誰在棺材放**了?夫棺材者,盛死屍之物也。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棺材中放**,豈不是連死屍也毒死了?啊喲,不對死人是早死了的。”


    這時,李良也無心再看“戲”,清聲喝道:“好啦,都住手吧!”


    他輕和的聲音,卻如同在各人耳邊清晰響起,這一手盡顯他雄厚的內力,各人均是暗自一驚,兩下罷手。


    慕容四將回到他身前守好門戶,玄難也帶領少林寺僧眾也回來立在一旁。


    李良也不解釋,也不介紹,朝“函穀八友”出場的六人說道:“你們幾人的功夫,怎麽還是毫無長進?”


    這邊的慕容四將、少林寺僧眾都吃了一驚,李良怎麽一副長輩訓教晚輩的樣子?


    那邊的六人卻是歡喜地上來恭敬見禮,紛紛叫道:“原來是李小世叔當麵,這下可好了。”


    李良也不怕被他們叫老了一輩,無崖子將李良與他們的師傅蘇星河列為同輩看待,他們就是晚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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