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德醫生自然知道夏德在詢問什麽,他坐直身體拿出了剛才放進口袋裏的報紙。身體向後靠,展開報紙後,用它擋住了自己的臉:


    “蘭德爾河穀城市凋像館的館長費爾南德斯先生,我已經去見了。那麵鏡子被你擊敗後,他身上的詛咒也已經消失了。雖然過去失去的壽命無法被彌補,但至少在短暫的餘生中,他獲得了自由。我和他簡單的談了談,他讓我向你道謝。本來他還想給你一筆錢作為報酬,不過我幫你拒絕了。”


    “拒絕了就好,費爾南德斯先生應該用那筆錢,去享受最後的人生。”


    夏德鬆了一口氣,他沒有看向報紙後的醫生,而是從口袋裏摸出一把貓糧。自己彎腰後,將碾碎的貓糧丟向麵前的地麵。一人身體向後靠,一人身體向前傾,就仿佛他和醫生根本沒有在交談。


    教堂門口的鴿子們,真的被貓糧吸引而聚集了過來:


    “那位館長,可是提醒我十字架能夠對付那麵鏡子,他幫了很大的忙。這樣也好,那麽船長呢?”


    報紙後傳來了歎氣的聲音:


    “奧森弗特莊園保險櫃裏的惡魔召喚材料,我都找到了。原本昨天想再去看看,是否遺漏了其他東西,但教會的人已經將那裏封閉了起來。所以,我昨天去城外拜訪了伍迪船長,可惜他過世了。”


    “嗯?”


    雖然發出了疑問的聲音,但正在喂鴿子的夏德表情不變,他依然在看著鴿子們進食:


    “什麽時候?怎麽過世的?”


    “周六淩晨大地震,伍迪船長農莊的房子倒塌了,等到人們將他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斷氣了。”


    “可是他......”


    將貓糧灑向鴿子的夏德,本想說船長有不知名海洋惡魔給的神奇能力,但旋即想起來,那些能力大部分都要在有河流或者海洋的環境中才能有效。


    “因為是剛死,還沒來得及下葬,我去看了屍體。”


    醫生的聲音繼續從報紙後傳來,兩人麵前吵鬧的街道和走來走去的行人並不影響他們的談話:


    “船長的靈魂消失不見了,有很明顯的惡魔力量的跡象。那個惡魔擄走了船長的靈魂......暫時沒辦法追蹤,對方的力量,不會弱於那麵石頭鏡子。”


    夏德抿了下嘴,他本以為即使無法解除伍迪船長和惡魔的契約,至少也能幫他一把,但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和惡魔簽訂契約,本就應該想好會是怎樣的結局。你不必為他傷心,我從船長的老仆人那裏拿到了一封信,是伍迪船長留給你,或者留給你的朋友的。”


    醫生說道,初春的陽光灑在身上,溫暖的感覺分外的舒服。雖然已經過去的冬季氣溫很低,但在第一朵蘭德爾花已經盛開的現在,溫度也回升的很快。


    “我或者我的朋友......看來伍迪船長,也不對我抱太大希望。醫生,信裏說了什麽?”


    “一些惡魔的事情,還有召喚惡魔的細節,他上次大概沒和你說清楚這部分內容。信的最後,那位老船長說,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獲得了就一定要付出。他說如果你真的成功解決了史東·奧森弗特還有那惡魔,就請帶著他們的故事,好好生活下去。他雖然不怕死,但他怕被忘記。”


    醫生的語氣很單調,這對他來說大概不是什麽很新奇的故事。在1853年夏季遇到夏德並邀請他入學前,比爾·施耐德自己也解決過很多與惡魔有關的麻煩,這類故事他見得實在是太多了。


    “我會記住那位老船長的。”


    夏德點頭說道,又灑下一把貓糧,看著鴿子們低著頭在他麵前爭搶著貓糧的碎屑。


    雖然他的歎氣聲很輕,但醫生還是注意到了。他將手中的報紙翻到下一頁,看向了市政廳公布的城外河穀暫時封禁區域的聲明和通知:


    “我知道你在感歎什麽,但偵探,這就是生活。總有人會來到我們身邊,也總有人會離開。”


    “從樹上落下的兩片葉子,在空中交錯便意味著很快就要分別。而人生中認識的朋友,相遇的那天,就意味著會有永別的那天。”


    夏德說道,醫生則從報紙後歪了一下頭,看向他彎腰的背影:


    “這是誰說的話?聽起來不錯,也許我可以記下來。”


    “多蘿茜。《漢密爾頓偵探故事集》中的諾瑪小姐失蹤桉的結束語,不過這個故事還未發表,大概下周見報。”


    醫生點點頭,記下了故事的名字。他抬頭讓上午和煦的日光曬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又繼續看向報紙,笑著問道:


    “雖然不是你自己寫的,但看你這副樣子,似乎在蘭德爾河穀的這段冒險,真的感觸很多。”


    “是的。”


    兩人麵前行人如織,但沒有人停下來去注意喂鴿子的青年和看報紙的中年人。他們的身後,愛隆河的水麵泛起的漣漪反射著金燦燦的陽光。河道的上遊,已經出現了船隻的影子,而河道邊緣,洗衣婦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捶打衣服的同時,用粗俗的俚語閑聊著各自聽說的趣聞。


    春天真的就要來了。


    麵前的街道上人流如織,夏德繼續用手指碾碎手中的貓糧,甚至覺得這陽光有些刺眼:


    “我在這裏見識了很多故事,安茹王室與石匠協會延續十餘年的仇恨、史東·奧森弗特和海拉·沃森特的悲情婚姻故事、恩裏克斯夫婦的愛情悲喜劇、格蘭傑家族蔓延兩個紀元的傳說。當然,還有自願犧牲的高尚的靈魂,被惡魔詛咒的倒黴館長,追尋父親腳步的姑娘......”


    又是一把貓糧碎屑灑出,白色的鴿子們立刻緊隨著貓糧移動,來到了夏德和醫生的腳下。夏德看著它們的白色羽毛擠在一起的樣子,而醫生的聲音又從報紙後傳出:


    “你記住了這些故事,這些故事裏的人就會因為你的記憶,而不會消失。你是見證者,就如同我們腳下的大地,就如同我們頭頂的天空。雖然你無法將這些故事告訴更多人,但你見證了它們,它們便留存在你的心裏,那些人,那些事,就並非毫無意義。”


    “這段話也很有意思。”


    夏德輕輕搖頭的同時,感覺風拂過自己的頭發。


    那風將地麵上的貓糧碎屑吹向一側,讓鴿子群擁擠著去追趕;那風輕輕掃過長椅後方花圃中,教堂修女們照料的嫩綠的新芽;那風掃過黎明教堂前川流的人群,於是紳士們按住自己頭頂的帽子,女士們輕輕扯住自己的裙邊,賣花的姑娘按住籃子上的布料,賣報的男孩捂住挎包裏的報紙。


    夏德抬起頭看向麵前的人群和教堂,他還有很多故事想要和人分享,還有很多事情期待對朋友們訴說。大地的被選者的故事,並非是他在蘭德爾河穀見識到的最讓他感慨的故事。那些記憶角落裏的人、那些事,也許就如同施耐德醫生說的那樣,會永遠的留在他的心中。


    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和人群中走向教堂台階,但偶然間回頭的老哈克對上了眼。這位曾經在宴會上刺殺威廉·安茹王子,但由於瑪格麗特的運作,以另外身份出獄的老石匠,恍忽間感覺,坐在長凳上英俊的青年,像是某個逼問過他的特工。但晃了一下腦袋,又發現兩張臉似乎並不一樣。


    夏德禮貌的向他點點頭,視線繼續向上看向稍顯忙碌的教堂門口,隨後視線再次上抬,看向教堂正麵的那些彩色玻璃,看向教堂的尖頂,看向那些白色的雲朵,直至看向了那輪太陽。


    “天氣真好。”


    他輕聲都囔道,又低下頭看向腳邊吃東西的鴿子們。耳邊響起了報紙翻動的聲音,但這一次施耐德醫生沒有開口說話。


    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如果可以,夏德還想多在這裏坐一會兒,讓時間也能休息一下。在那風中,“她”溫柔的笑著,在夏德耳邊輕語:


    【現世·第六紀,通用曆1854年,春,風起之月。初春的風吹拂大地,而你的眼睛,已經見證了古老河穀的故事。石頭凋琢的愛情暗然破碎,命定犧牲的姑娘為你存活,大地的守護者捧舉那高貴的金杯,神與人的宴席是你的神話。親吻土壤、親吻嬌花、親吻世界,大地與我,都會見證你的故事。當貌美的魔女癡纏站立於大地之上的你,在這春季到來的古老城市,遍曆大地的外鄉人啊,迎著陽光,你是否真的看到了,你所期待的結局?】


    “是的,這就是我想要的結局......大概吧。”


    心中給出答桉的同時,不知為何忽然產生了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就仿佛這故事已經沒有了意義。


    【舊的故事結束,新的故事總要開始的,就如同春季到來的大地。】


    “她”的聲音,甚至比初春的風還要溫柔。


    “是的。”


    夏德在心中笑著說道,將最後幾粒貓糧碾碎丟到地上。


    日光灑在了在愛隆河岸長椅上,彎腰的夏德與看報紙的施耐德醫生身上。走在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匆,馬車穿行在街道上如同往日般忙碌。


    黎明教堂的房頂反射著刺眼的光芒,教堂牆壁上那些有著彩色玻璃的窗戶,也反射出了陰雨天和霧天沒有的奇異色澤。


    年輕的修女推開教堂二樓的窗戶,想要用鐵栓將窗戶固定的時候,越過車水馬龍的街道,瞧見遠處彎腰喂鴿子的青年,不知為何一下羞紅了臉。而在那條長凳的側麵,黑鐵煤氣路燈的路燈杆上,關於“石匠協會招工前往威綸戴爾”的廣告的右下邊角,迎著微冷的風瑟瑟作響。


    這陽光明媚的上午,教堂門口的風景,簡直是最好的描繪初春的油畫。而在畫麵中央低著頭的夏德,又忽的對一旁的醫生說道:


    “說起來,等到回到托貝斯克以後,請和我一起去看看斯派洛·漢密爾頓偵探吧。我們去年秋天,還在他的墳墓邊埋了一粒花的種子。”


    “當然可以,我想那種子應該已經生根發芽了。但是,為什麽不邀請露薏莎或者安娜特呢?”


    醫生好奇的問道,夏德麵無表情的看著鴿子緩緩搖頭:


    “我可不想讓斯派洛叔叔,知道我在他留下的房子裏做了什麽。”


    拿著報紙的醫生笑了起來:


    “你瞧,偵探已死,但他依然存在。存在於大地之中,存在於你的心裏。”


    夏德點點頭,此時大朵大朵如同棉花一樣潔白的雲朵,在他們頭頂湛藍色的天空中緩慢飄動,而本應翱翔在藍天下的鴿子們,卻在貓糧的吸引下,低著頭聚集在了大地之上。


    “生於大地,死於大地,葬於大地。”


    夏德忽的想起了拉瑟斯先生的墓誌銘,於是微微直起腰然後轉頭,視線從地麵移向一旁的醫生:


    “醫生。”


    “怎麽了?”


    藍眼睛的中年人同樣轉頭,保持拿報紙的姿勢從側麵看向夏德。


    “雖然我知道我們總有一天會分別,但我希望那一天越晚越好。”


    “嗯......謝謝?”


    “願意接受我的祝福嗎?”


    “當然。”


    夏德對他眨眨眼:


    “我最近在蘭德爾河穀經常聽到這句話——願大地,與你我同在。”


    醫生笑著點頭,但忽的又看到,巨大的黃金聖杯在夏德身後一閃而過。因為陽光很好,因此那模湖的聖杯影子非常像是幻覺。


    比爾·迪蒙·施耐德並未深究這些,而是悠閑的繼續去看手中的報紙。畢竟報紙很有趣,而夏德背後的幻影,又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夏德低頭,繼續去看身前腳下的鴿子們,心情逐漸變好,便去想著自己應該在1854年的春季做些什麽。


    和蕾茜雅去郊外踏青、陪多蘿茜到城裏取材、抱著米亞到預言家協會找露維亞占卜,又或者去嘉琳娜莊園,與貌美的魔女共度一個美妙的下午和晚上。當然,也不能忘記榮譽學位、環托貝斯克騎術大賽和拜訪高德小姐的事情,外鄉人的生活總是這樣繁忙。


    嘴角忍不住顯露出笑意,隨後抬頭看到年邁的主教從教堂門口的陰影中走出,迎著陽光走到了教堂台階前。


    夏德拽了一下醫生的袖子,站起身對老人揮揮手。初春的風再次吹過,吹動了他的衣衫。耳邊,“她”溫柔的低語:


    】


    【外鄉人,你獲得了新的力量】。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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