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亮,未亮。


    人,將醒,未醒。


    屋,靜得不能再靜。


    忽地,床上響起一聲巨鼾,須臾,那人懵懵懂懂地醒轉,嚷嚷道:“旌旗,倒茶!”


    角落裏,一個悅耳的聲音好聲好氣地回答:“在下不是旌旗。”


    床上那人霍然坐起,驚恐道:“你是誰?為何在我的房……”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認出,這並不是他的房間。他手腳並用地從床上滾摔下來,邊爬邊嚎啕:“爹啊,娘啊,爺爺啊,奶奶啊,二爺爺啊,二奶奶啊……大伯伯,二伯伯,三伯伯,大伯母……大姑姑,大姑父……大舅舅,二舅舅,三舅舅……救命啊!來人啊!旌旗啊!戰鼓啊!快來救救你們加的寶貝兒吧!”


    縮在角落裏的人等他哭喊得累了,才悠悠地說道:“你家倒是人丁興旺。”


    那人突然衝到角落裏,一把扯起他的衣襟,憤憤道:“且叫你的同夥出……”他又說不下去了。因為眼前這人上身被捆得結結實實,處境比他還要狼狽些。


    “在下慕枕流。”慕枕流被他扯著衣襟,也不在意,依舊好脾氣地說道,“字漱石,東江人士。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那人訕訕地鬆開手道:“我,我叫戴寶貝,你叫我寶貝兒吧。你比我大,叫我兄台豈不是占了我的便宜,生生叫老了我?”說著,又有些生氣,哼了一聲,扭頭去推窗。


    窗外紋絲不動,顯是外頭被封鎖住了。


    戴寶貝道怒:“這些惡人,竟將窗都鎖住了,是想活活地憋死我們嗎?”


    慕枕流道:“戴公子稍安勿躁,可否先鬆開我的繩索?”


    “叫我寶貝兒!”正在氣頭上的戴寶貝怒視他。


    慕枕流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來回三四次,方才將那句“寶貝兒”含含糊糊地喊出口。


    戴寶貝臉色稍霽,卻不動手解他的繩索,抱胸道:“你為何在此?”


    慕枕流道:“昨夜於豐糧鎮客棧歇腳,一覺醒來,便身在此處。”


    戴寶貝怒道:“他娘娘的,竟是家黑店!”言下之意,亦是投宿了這家客棧。


    慕枕流道:“寶貝兒,可否將我的繩索解開?”


    戴寶貝走過來混亂地扯著他身上的繩索,半日不見效果,反倒將慕枕流的衣服扯得亂七八糟,衣襟高聳,月光照過來,正好映照出小半片的胸膛。


    戴寶貝專心解繩索,毫無所覺,慕枕流卻有些臉紅,身體微微側過去,背對窗戶,將前胸隱入黑暗。


    戴寶貝不耐煩道:“別動。”


    慕枕流解釋道:“對著月光,瞧得清楚些。”


    戴寶貝解了半日也解不開,煩躁地放手道:“不解了,不解了,反正解開不解開我們都逃不出去!”


    慕枕流手臂動了動,發現繩索已然鬆動,又動了兩下,將胳膊從繩索中抽了出來,對一臉驚奇尷尬的戴寶貝拜謝道:“多謝。”


    戴寶貝:“……”


    “你快想想怎麽逃出去!”戴寶貝催促他。


    屋內實在太暗,隻有靠著窗戶的位置有些許光線,慕枕流隻好順著牆壁摸索前進:“稍安勿躁,我們先找找門。”正說著,指尖便碰觸到了木板,他順勢找到門栓,拉了兩下,門紋絲不動,顯然與窗戶一樣,被鎖住了。


    戴寶貝衝上來,推開他,用力地推踹拉扯,皆是無果。“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他連罵了幾聲,然後往地上一坐,哇啦哇啦大哭起來你。


    慕枕流彎腰扶他:“地上涼。”


    戴寶貝甩開他的胳膊:“逃不掉還不許哭嗎?”


    慕枕流提議道:“不如去床上哭?至少有床被子抱著,擦眼淚也方便。”


    ……


    聽起來很有道理的樣子。


    戴寶貝轉移陣地,但是被打斷了情緒,哭不出來了,隻好抱著被子歎氣。他看慕枕流坐在床邊,靠著牆打盹兒,伸出腳踹他的小腿肚:“喂,你說他們為什麽抓我們?”


    慕枕流閉目回答:“許是圖財。”


    戴寶貝又歎了口氣道:“世道艱辛,變壞的人就多了。”


    慕枕流沒想到他竟然會生出這樣的感慨,訝異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被戴寶貝捉了個正著,惱怒道:“你看我做什麽?難道我說的不對?”


    “不,你說得很是。”


    戴寶貝像是遇到知音,來了興致:“都是朝中奸人當道,才會民不聊生。可苦了我們這些有錢的老百姓。”


    慕枕流聽到有錢的老百姓六個字,忍不住笑了笑。


    “你竟然還笑得出來?你不怕他們先榨幹了你的錢,再將你拋屍野外,被豺狼虎豹啃肉吃骨嗎?”天微微亮了些,光正好對著床的方向,將慕枕流的笑容照得朦朦朧朧。


    慕枕流道:“能讓豺狼虎豹這些山中猛獸化幹戈為玉帛,和和氣氣地坐下來聚餐,倒是我的功德一樁。”


    戴寶貝被氣得沒話說。


    天又亮了些。


    戴寶貝心思又活絡起來,跑去戳窗紙,眼睛透過洞眼打量外頭的情形,邊看邊說:“外頭是個院子,有一座假山,是千層石堆的。”


    慕枕流道:“千層石是江南特產,與豐糧鎮一東一西,相距甚遙。”


    戴寶貝冷哼道:“定然是他們打劫了運石商人。”


    “……”慕枕流道,“這些劫匪倒也懂得附庸風雅。”


    戴寶貝又道:“假山前頭有個池塘。池塘上架著一座橋。橋頭種著幾棵樹,樹上還長著綠綠的,毛茸茸的果實,不知是什麽怪樹?”


    “那是板栗樹,上麵結的是板栗。”慕枕流答。


    戴寶貝嗤笑道:“你以為我沒見過板栗嗎?哪是這般模樣?你還不若說是綠色的兔子。”


    慕枕流被譏嘲也不生氣,依舊有條有理地解釋道:“板栗便在這綠綠的,毛茸茸的果實之中,掰開即是。九月正是板栗樹結果之期。”


    戴寶貝撇撇嘴不說話了,隻是一個勁兒地看。


    慕枕流忍不住問道:“還有什麽?”


    戴寶貝道:“有什麽你不會自己過來看嗎?”


    慕枕流道:“我少時讀書傷了眼,怕是不如寶貝兒看得遠。”


    “說得我不讀書似的!”戴寶貝嘟囔歸嘟囔,仍是一板一眼地繼續描述,“唔,那些什麽什麽樹的前麵是一條長道。從長道到這裏鋪著一排白石。白石上有很多螞蟻爬來爬去,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廝從橋上走過來,手裏挎著個籃子,他越走越近,咦?”他突然緊張起來,飛快地從窗邊折回,跳上床,用被子蒙住頭,未幾,又跳起來,將慕枕流從床上推了下去,焦急地指著地上的繩索。


    慕枕流知道他怕人知道自己解開了束縛,猶豫了下,還是將繩索撿起來,循著記憶,在身上繞了幾圈,然後在牆角坐定。


    門咣當咣當地響了兩聲,被推了開來。


    小廝目光掃過慕枕流,落在戴寶貝身上,道:“你過來。”


    戴寶貝搖頭,身體往後退了退,貼著牆壁道:“你別過來。”


    小廝將籃子往地上一放,“餓死隨便!”


    慕枕流見他要走,忙道:“小先生留步。”


    小廝冷冰冰地說:“慕大人客氣。我隻是個雜役,擔不起小先生三字。慕大人有時間不妨少做些缺德事,多積點陰德,好過練這些個無用的嘴皮子功夫。”


    慕枕流愕然道:“何出此言?”


    “沈正和的門生,哼,一丘之貉。”小廝“啪”的一聲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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