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器局地位特殊,雖地處平波城,卻受天機府直轄,造出的軍器先入庫,等天機府下屬的品鑒局派人查驗無誤後,再分送各軍。未免軍器局一家獨大,各地軍器局製造的兵器種類各不相同,京城專造雲梯、投石車等攻城器械,零散地製造些盔甲與短兵,端林城製造長短兵與暗器,平波城製造弓箭等遠程兵器和盾牌、盔甲等防具。另外兩家隻做些零件,支援京城與端林城。


    平波城軍器局規模雖小,卻五髒俱全,下分弓室、弩室、甲室、牌室、雜室等五室。


    慕枕流交了文書,便在軍器局的官邸裏轉悠開來,等一炷香後,老掌局才匆匆忙忙地趕來。


    “哎呀,慕大人新官上任,廖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老掌局年約五十來歲,方臉短須,紅光滿麵。隨他走近,濃鬱的酒氣迎麵撲來。


    慕枕流笑著拱手道:“廖大人客氣。”


    兩人把臂進屋,一個熱情洋溢,一個謙恭有禮。


    客套話說了一輪又一輪,眼見著茶水漸涼,老掌局終於進入正題:“慕大人年輕有為,又是沈老得意門生,前途不可限量。由你掌管軍器局,我就放心啦。”


    慕枕流道:“慕某學淺才疏,日後還需廖大人多多提攜。”


    老掌局擺手道:“老矣老矣!告老還鄉,告老還鄉,既告老,即還鄉啊。”


    慕枕流不動聲色地問道:“廖大人要告老還鄉?”記得來之前,恩師分明說過,要將他調任京師軍器局,想來在自己到任之前,上任的文書已經送來了。


    老掌局道:“是啊,勞碌半生,是時候歇歇了。平波城的軍器局雖然規模不大,有一點卻是其他地方拍馬難追的。慕老弟你若是有興趣,倒可以……”話到一半,他猛然收口,眼睛朝門口看去。


    隻見五個綠袍擁著一個青袍,小碎步地跑過來。


    人未到,聲先至。


    “慕大人,你可終於到了,讓我們等得好苦!”


    “慕大人,久仰久仰!”


    “慕大人一路舟車勞頓,辛苦辛苦。”


    六個人,六張嘴,頓時將慕枕流淹沒了,等他好不容易與六人一一見禮,落座,已是半盞茶後的事。期間,老掌局一直端坐堂中,一言不發。


    穿青袍的乃是軍器局局丞,在局中官位僅次於掌局,如縣丞於縣令,主理局中公文往來及日常瑣事。


    另五個綠袍便是弓室、弩室、甲室、牌室、雜室的五位室令。


    慕枕流新官上任,不免要說幾句貼心謙虛的話:“慕某初來乍到,局中事務還要仰仗各位多多提點啊。”


    五位室令慌忙站起:“慕大人客氣。”


    牌室令人如其職,長臉寬腮,講話也是硬邦邦的:“慕大人是大人,我們是下屬,隻有慕大人提點我們的份,哪裏有我們提點慕大人的道理。”


    他說的倒是好話,隻是語氣僵硬,倒像是在嘲諷。


    堂中靜了靜。


    慕枕流笑道:“再做各位都是軍器局的柱石,我們理當互為表裏,同心協力。”


    眾人這才笑開來,連聲道是。


    局丞接口道:“聽說大人昨日才入城,不知安頓在何處?軍器局後方與大人的官邸相通,大人若是方便,不如先去看上一看,若是合意,我等立刻為大人備車,將大人的家眷請過來。”


    慕枕流道:“慕某孑然一身,未攜家眷。”


    雜室令哈哈笑道:“大人儀表堂堂,年輕有為,竟尚未成親。這可要樂壞平波城裏所有待字閨中的姑娘們了。”


    局丞一邊斥責他“胡言亂語”,一邊跟著其他人哈哈笑起來。


    慕枕流也笑,他不但笑,還注意到身邊的人沒有笑。自從局丞一行人進來之後,老掌局就像是聾了啞了,自顧自地喝茶,既不插話,也不離開。


    慕枕流突然道:“不知廖大人現居何處?”


    老掌局這才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道:“慕大人不必多慮。廖某搬離官邸久矣。”


    他一開口,其他人又不說了,堂中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慕枕流拿沿路的風俗人情隨口講了講,才將氣氛緩和回來。


    將近午時,局丞邀請慕枕流去城中的華悅樓,為他接風洗塵,同行的還有五位室令,老掌局借口整理交接公文,一口回絕。


    慕枕流看出雙方不太對付,關懷了幾句,也沒有強求。


    局丞備了馬車,與慕枕流同乘,其他人都是各自一輛車。


    馬車的外表雖然簡樸,用的卻是上好的黃梨木,慕枕流常年在沈正和家中進出,自然識得,這樣的木材莫說一個六品局丞,就是五品的掌局,也絕對舍不得拿來當馬車。


    局丞見他上車的動作頓了頓,立刻伸手扶了他一把。


    慕枕流搭著他的手坐穩,笑道:“局丞的這輛車可有些時日了。”


    局丞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馬車一路向城中駛去,局丞沿路介紹城中景物:“平波城雖比不得京師那般繁華,倒也有西南獨有的特色。大人若是得閑,我自薦作那陪客,帶大人領略一番西南獨有的風光。”


    慕枕流道:“那就有勞楊大人。”


    車在華悅樓前停下。


    夥計似認得馬車,慕枕流剛推開車門,就聽外麵扯著嗓子喊道:“楊大人請!”夥計見到他,愣了愣,立刻賠笑道:“這位大人是……”


    “慕大人。”


    慕枕流擋在前麵,局丞出不來,隻好掀車簾,喊道:“新上任的掌局。”


    夥計笑道:“小的還是頭一次見到慕大人這樣俊秀的人品,有些失態,請大人勿怪。”


    慕枕流給了幾個賞錢。


    夥計麵上感恩戴德,眼睛卻不見喜色,隻是低著頭,殷勤地將人引入包廂。


    包廂名為臨江仙,布置得甚為典雅。隻是局丞領著五個室令坐下後,對著慕枕流一通恭維吹捧,高雅幽靜的氛圍蕩然無存。


    上了酒菜後,慕枕流麵前的杯子便不斷地空了又滿,滿了又空,局丞等人起先還敬得十分有分寸,喝開之後,一個個臉紅脖子粗,捋著袖子和慕枕流幹上了,就差沒有掐著他的脖子往下灌。


    慕枕流被敬的無法,三分醉意就裝出了七八分,再一輪之後,直接往桌上一趴,誰推也不理了。


    “慕大人?”


    “慕大人!”


    幾個人輪番“招魂”,都不見效果,便圍在一起商討怎麽安置他。


    “慕大人的酒量太差!當掌局……這樣不行,得練練。我要好好栽培栽培他!”這麽說話的,自然是口無遮攔的牌室令。


    裝醉的慕枕流:“……”


    局丞道:“先找個客棧安置慕大人吧。”


    “不成不成。”反對的是喝酒前話很少,喝酒前嗓門很大弩室令,“平波城那些醃臢客棧,哪裏是人住的!慕大人去了,豈非當不成人了?不成不成!”


    裝醉的慕枕流:“……”


    “不必想了,直接扔到官邸裏去了。”弓室令長得頗為秀氣,但敬酒時霸氣十足,說話時言簡意賅,慕枕流的三分醉意中,起碼有一分是他的功勞。


    局丞道:“官邸還未打掃。”


    牌室令道:“那正好,慕大人醉得及時!剛好趁他不省人事,我們去打掃打掃。”


    甲室令道:“那慕大人就寄放在此處?”


    寄放?


    裝醉裝得很辛苦的慕枕流:“……”


    局丞道:“放在這裏容易著涼。”


    慕枕流:“……”為何你也用“放”字?


    局丞道:“不如,放到香滿園。”


    “好好好!”


    其他人一致讚同。


    慕枕流:“……”香滿園是何地?


    其他人並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合力將人抬起來,一路扛上馬車,馬車車輪軲轆軲轆地轉了十幾圈,又停下來了。慕枕流趁他們搬動自己的時候,悄悄地將眼睛睜開一道縫隙。


    兩位少女在局丞等人的招呼下,匆匆忙忙地跑過來,伸手扶他。


    慕枕流掙紮了一下,睜開眼睛:“嗯?這是什麽地方?酒呢?局丞大人呢?”


    局丞湊上來:“慕大人?”


    慕枕流一把摟住他,死死地摟住他。


    局丞被抱得喘不過氣:“慕大人,醒醒,慕大人,我們先上樓歇息!”


    慕枕流道:“我要去軍器局!”


    局丞道:“是是是,一會兒就去,一會兒就去。”


    慕枕流道:“廖大人呢?我要與他辦交接!”


    局丞道:“等會兒就辦,等會兒就辦。”


    慕枕流點點頭,放開了他。


    局丞剛鬆一口氣,就見慕枕流一屁股坐在馬車車轅上,然後四肢並用地朝車廂裏鑽進去。


    “慕大人!”牌室令下意識地去抓他的腳,慕枕流蹬了一下,沒蹬掉,反倒被抓下一隻鞋子。這時候,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七手八腳地將他從車裏扯出來。


    慕枕流從未如此狼狽過,人幾乎是被拖出了車廂,半抱半抬地往香滿園送去。


    眼見著半個腦袋進去了,慕枕流忍不住又掙紮了一下,身上的桎梏立即消失了。他身體一輕,就落入一個清爽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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