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下來,慕枕流與謝非是便麵臨兩個選擇。一是借道望南府,順京南長道直入京師。一是繼續向北,入吉同府,轉道向東,從正威道入京。


    謝非是道:“借道望南府更近。”


    慕枕流道:“邢奇章是方橫斜的人?”


    謝非是揚眉道:“是嗎?”


    慕枕流看著他。


    謝非是笑眯眯地摟著他:“是師弟的人更好,好吃的好喝的好好地伺候著。日子過得何等舒心!”


    盡管方橫斜出手救過自己,慕枕流對他仍心存戒備,怕他另有後招,隻是不好在謝非是麵前說。加上吉同府緊鄰西北,與景遲太近,也不是什麽安全的地方。他衡量再三,還是同意了謝非是的建議。


    入望南府之後,馬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正巧迎親隊敲鑼打鼓地路過,謝非是策馬上去湊熱鬧,湊到新郎官邊上,說了幾句吉祥話。


    新郎官見謝非是長得乖巧討喜,慕枕流又清秀斯文,十分有好感,便給了幾個銅板。


    謝非是慫恿慕枕流道:“你也說幾句,讓新郎官再給幾個。”


    新郎官笑道:“兩位兄台要是不嫌耽誤工夫,就隨我喝杯喜酒,有什麽吉祥話,咱到了喜宴再說。”


    謝非是早就吃幹糧吃淡了嘴,聞言大喜,點頭道:“求之不得。”


    慕枕流本惦記著趕路,看他饞嘴的樣子,也不好掃興,便默許了。


    隻是新郎官迎了親,又要往回趕,來來回回耗費了不少時間,讓興致勃勃的謝非是有些不耐煩,好在新郎家與新娘家是鄰村,隔得不遠,總算在太陽落山之前拜了堂。


    謝非是帶著慕枕流混在村民中吃吃喝喝。


    村民見兩人樣貌與打扮不俗,都過來攀談。這個問成家沒,那個問做什麽營生。謝非是一概說成家了,做的是保鏢營生,閑扯得天花亂墜,將村民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等酒宴散了,新郎的兄弟們看他們沒有住處,就帶到自己家裏安置。


    謝非是看慕枕流白白嫩嫩的樣子,實在與那幹草鋪的床不甚相配,就脫了自己的外袍子鋪在身下,讓他躺上去:“我們明兒進城,找最好的客棧要最好的房間狠狠地睡他個三天三夜!”


    慕枕流道:“我連柴房都睡過,哪裏還計較這些。”


    “你幾時睡……”謝非是猛然想起自己造的孽,幹笑著不說話了。


    村民的枕頭有股油脂味,謝非是就用自己的胳膊當枕頭,讓慕枕流靠著自己。


    慕枕流想起今日新郎新娘成親的情形,有些睡不著。


    “還不睡?”謝非是聽他的呼吸就知道他醒著,“想什麽呢?想新郎?”


    慕枕流道:“你看他們,日子過得這樣苦,卻願意分錢給你。”


    謝非是道:“這是討吉利。自然是要的。不然日後就沒有安生日子過了。”


    慕枕流道:“給了錢就有安生日子過了嗎?”


    謝非是拍拍他的臉:“這樣的大喜日子,你就不要憂國憂民了。”


    “也是。”慕枕流輕笑一聲。


    謝非是突然道:“沈正和待你如何?”


    慕枕流道:“恩重如山。”


    “你與他感情如何?”


    “情同父子。”


    謝非是歎了口氣。


    慕枕流抬眸看了他一眼,閉上眼睛道:“我要睡了。”


    謝非是捏他的臉:“你不問問我為何歎氣?”


    慕枕流依舊閉著眼睛。


    謝非是道:“我在想,沈正和這個嶽父,一定很難討好。”


    慕枕流身體震了下,轉頭埋入謝非是的臂彎裏。


    謝非是將他摟入懷中:“你笑什麽?”


    慕枕流紅著臉從他臂彎裏探出頭來:“嗯,的確很難。”


    謝非是道:“夫人會幫為夫的吧?”


    慕枕流搖頭道:“幫不了。”


    謝非是原本是開玩笑,聽到這個答案卻有些真急了,“為何幫不了?難道你打算一回京師,就將我一腳踹開?”


    慕枕流道:“自古嶽父對女婿,一向是嚴格審視。我素知恩師的個性,何止嚴格,簡直嚴厲。”


    謝非是冷哼道:“他又打不過我。”


    慕枕流正色道:“你若是對恩師動武……”怕傷感情他,他沒有將話說完,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對個不會武功動什麽手!”謝非是說完又掛不下臉,抽出胳膊,一轉身,背對著慕枕流。


    慕枕流對著飛揚的幹草打了個噴嚏,盯著謝非是的背影好一會兒,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因為彼此的立場,他們注定會比別的情侶更加敏感和脆弱。


    他有點懊惱自己的較真,撐起上半身,伸過頭去看他。


    謝非是故意閉上眼睛。


    “其實,我的意思是說,”慕枕流慢吞吞地說,“你當女婿不如當媳婦兒劃算。”


    謝非是睜開眼睛,抬眼看著他:“什麽媳婦兒?”


    慕枕流道:“我的媳婦兒。公公對媳婦兒總是很寬容的。”他低頭,討好地親了親他的嘴角。


    謝非是這才微微翹起唇角,臉色好看了幾分,怔怔地看著慕枕流半晌,一翻身將人壓在身下,佯作獰笑道:“你說誰是媳婦兒。”


    兩人看了拜堂,都有些興奮,胡鬧了大半晚才睡去,等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來。慕枕流笑道:“要知道公公對媳婦兒好不好,去看看新郎的耳朵有沒有被揪紅就知道了。”


    謝非是大笑。


    兩人出門洗漱,就看到新郎和他的兄弟們在修房子,一個年輕婦人在外麵喂雞,看姿勢看樣子,不見絲毫生疏。


    吃遲來的早飯時,謝非是和慕枕流才知道,那個婦人就是新娘子。


    吃完飯,謝非是和慕枕流就起身告辭。


    慕枕流塞了一塊碎銀子給新郎,雙方客氣了一會兒,謝非是幫自家媳婦兒“客氣”贏了。


    離開時的心情與來時的心情截然不同。


    謝非是見慕枕流臉色凝重,故意說笑逗他。


    逗了半天,慕枕流道:“我們早點趕路吧。”


    謝非是見他的眼睛滿是認真,無奈地搖頭,翻身上馬,將他一把撈在懷裏:“靠著我。”


    馬鞭一甩,馬如離箭。


    沈正和一個人在書房裏坐著,卻像有很多人陪在身邊。空大的書房,時不時冒出幾個人的聲音。


    瞿康雲的,慕枕流的,還有慕憲的。


    他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匣子,小心翼翼地擱在桌上,翻開匣子,先取出上麵的一疊信,然後拿出一本書。書血跡斑斑,翻來卻隻有半本,他將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字又慢慢地,一個個地看了一遍,確定自己將它們深刻地記入腦海後,才將書和信放回匣子收起來,然後,走到最角落也是最大的書架前。


    上麵放著一百零六本厚薄不一的書,若是仔細看,就能發現這些書出自同一人之手。《相律》、《將律》、《府律》、《民律》、《行軍律》、《升堂律》、《買賣律》……各種各樣的律書,叫人眼花繚亂。


    沈正和歎了口氣。加上那本被他放在匣子裏的,沒有完成的《帝律》,慕憲有生之年,一共寫了一百零七本律法書,上有王公大臣,下有走卒販夫,嚴格地約束了各個層次的行為與權力。


    慕憲說:“人一出生便有高貴下賤之分。這些書便是讓這些高貴的人行些高貴的事,下賤的人莫做那下賤的事,讓律法成為他們之間唯一的平等。”可惜,就在慕憲要完成最後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帝律》時,這件事被瞿康雲的探子發現,捅到了皇帝麵前。《帝律》被迫中止,慕憲因為一時承受不住打擊,生了一場大病,沒有熬過那年的冬天。直到今日,瞿康雲與皇帝這些人也隻以為慕憲當初寫的隻是一部大逆不道的《帝律》,而其他的書就此塵封。


    直到一臉青澀的慕枕流將它們從自己的書房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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