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紀元6718年1月3o號,海角劍派的大師姐圓圓,終於踏入了這個處在海角偏僻角落的小山穀。


    進來的時候她依舊一襲暗紅色絲綢長袍,那終日遮麵的麵紗卻是去了,露出一張清秀巧致的麵龐,襯出一對靈動稍嫌柔媚的大眼睛,一頭黑紮了兩個大辮子。腰邊刀的模樣也變化甚多,雖未出鞘,刀鞘的樣子卻絕不是海角劍派製式的角刀,反而角度更晚些,如若牛角。


    “走了。”


    她向睜開眼好奇的打量她的雲依俏皮地眨眨眼,隻說了兩個字。


    山穀裏僅有的兩個女子都沒有多言,很是利索的起身,隨著圓圓走了出去。才出山穀,圓圓就運起了輕功,周身一陣暗紅色澤閃動,前行度立增。


    “趕時間。”


    雲依朵兒聞言連忙也運功於身,一白一灰兩色一閃而沒,緊緊跟隨圓圓的度。


    “你的麵紗?”朵兒問出了雲依也十分關注的問題。


    圓圓伸手摸摸自己紮的兩個大辮子,極為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大漠裏風沙太大,兩年前就全壞了,沒辦法就隻能不用了,漸漸的就習慣了。”


    朵兒側目看了兩眼如今清澈如甘泉的圓圓,點點頭認同道:“如今這樣子也挺好。”


    見雲依也連連點頭,圓圓嗬嗬一笑,眉目一轉想起一件事,“說起來,我去大漠還遇到熟人了,你們猜我遇見誰了?”


    朵兒的灰色眼瞳又開始變得通透,內中數據閃動不休。圓圓見狀不由得眉頭微蹙,輕歎一聲道:“朵兒,不過是閑聊,何必如此認真打開那折磨人的狀態?”


    朵兒通透的灰色眼瞳裏那些閃動的數據忽然停滯了片刻,幽幽道:“師父都與你說了?”


    圓圓又是一歎道:“你這又是何苦?”


    朵兒眸中的數據又開始高運轉,她輕笑道:“師父給了我這個選擇,我自己做了選擇,與苦字又有何關係?”


    “可是……”圓圓脫口說出兩個字,瞟了一眼旁邊一臉好奇的雲依,終是再無下文。


    “能讓你記住的人本就不多,老一輩你不會多提,如此隻剩同輩,同輩中你會提及的不過十餘人,大多數忙著各自門派之事,近期江湖無傳聞者無非引無啄、秦蘇、莫禦風和王故四人。秦蘇可確認是隱於幫派中自修,引無啄向西去後再無聲息,餘下隻有莫禦風和王故二人。而若是遇到王故,你有極大可能告訴我或是雲依,可是我們二人均不知曉,那就該是莫禦風。”朵兒也沒有給圓圓再說下去的機會,飛快的說出了自己的論斷。


    雲依聽到提及王故,連忙看向圓圓,極想知道她是否遇到。圓圓看著眼瞳恢複純灰的朵兒,強顏笑道:“這倒的確是個極有用的狀態,我是遇到了莫禦風。你們不知道,他在這兩年裏在大漠搏出了怎樣的名頭。”


    雲依見圓圓果然沒有遇到王故,不禁有些失望,圓圓伸手摸了摸她柔順的一頭青絲,繼續說道:“也不知他去哪裏尋了一門上古絕學,看模樣該是總決一類,端得狠厲強悍,出劍刁鑽難防。卻不知為何去了大漠中,隻尋窮凶極惡或殺名遠播之輩,一一擊殺,這兩年時間,也不知殺了許多。如今大漠之中好殺之人寥寥無幾,或被殺或隱遁或收手,生怕被他找上門來。”


    “莫非近年來大漠風傳,可與中原青年五強相比的至強青年俠男就是他?”朵兒秀美微蹙,不知怎地就有一抹哀怨傷感之色,出言問道。


    三人停下腳步,原來是到了海角劍派的正門處,圓圓點點頭,“正是他,如今的他行事愈怪異,實在讓人難以揣度。”


    朵兒憂傷的一笑,說話時卻自信昭然,“隻要他在我麵前,就沒有分析不出的道理。”


    圓圓苦笑,雲依卻是連連點頭,歪著頭看向正門上那蒼勁有力的“海角劍派”四個大字,問道:“朵兒師姐,我想不明白,門派裏大多數人都用的是刀,為什麽我們要叫海角劍派呢?”


    此問一出,圓圓朵兒均是一愣,她們在極小時候就入了派,漸漸長大後卻早已習慣如此稱呼,於是都沒有注意這麽一個怪異的問題。


    圓圓苦笑搖頭道:“我們還是等師父來了以後問一問她吧。”


    朵兒的眼瞳又轉化成了通透的灰,內中的數據在瘋狂的閃爍,可是如此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她又怎可能得出結論呢……


    不過一刻媱曳悠然飄落,依舊那麽的風華絕代,有時候真是難以想象為何她會有這麽一個相貌平凡的兒子。


    她輕擁苦苦計算的朵兒,幫她抹去額頭的虛汗,溺愛道:“那是個有關於開派時的秘史,連我都不甚知曉,又怎會是你能推論得出的呢。”


    朵兒此刻精巧的麵龐有些蒼白虛弱,可想而知推算這奇異事件是如何的耗費精神,即便連師父來了也怕是渾然不知,隻是一個勁兒的在腦海中演算。


    媱曳苦笑一聲,環住她的腰,與圓圓雲依二人道:“明日還有一場大戲,若是錯過了實在不值,這便快快出吧。”


    雲依看著麵色蒼白兩眼無聚焦的朵兒師姐,知錯的吐了吐小舌頭,不敢再多問,拉緊圓圓師姐遞過來的溫暖右手,內力運轉,兩人運起輕功隨著媱曳向遠方急飄去。


    ……


    大漠總是這樣,白天黃沙遮天蔽日,狂風呼嘯不止,到了夜晚又冰寒刺骨,讓人無法安然入睡。


    可是人這種東西,實在不好說,他們身上有一種特質,可以打敗天下間所有的東西,那就是習慣。


    莫禦風對這樣的環境說不上習不習慣,因為他偶爾才會清醒一下,常常是在深夜裏猛然間驚醒,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裏他做過什麽,會在清醒時一一冒起些極模糊的印象。


    他看著手上那把劍沉默,一般他能清醒過來,是它累了需要休息,他才會有片刻的清醒。


    他看著它時常在想,如果十年之前他沒有拿起它來,又會是怎樣的人生?


    可惜世界上不需要那麽多的如果,因為時間本來就不可能倒退,他那時還是選擇了它。


    十年之前,莫禦風一招敗在當時名聲初顯的王故劍下。做為當時江湖十大青年強者之六的他與王故用以命搏命的打法互喂了一招,結果王故輕傷換了他的重內傷,更讓他難以接受的就是那時的王故似是在通悟狀態是以神智不清,可他仍舊敗在他的劍下。


    這叫他怎能接受?


    他傷在左胸,劍傷距離心髒最近處不過三分,倘若再偏些,恐怕他也不會如此痛苦了。


    可惜就是如此巧合,那一劍沒有刺中心髒,卻讓他受了重內傷,其痛楚生不如死。可是在他茫然走出蘇博之時,無法感覺到身體上的分毫疼痛,因為他連自己在想些什麽都不知道,亂得頭痛欲裂,又怎可能接收到軀體上的痛感?


    早就點穴止血了,似他如今這樣茫然麻木倒也不怕會流血致死,所以他渾然不知的整整走了三天三夜。


    圓月高掛,有孤狼夜嚎。


    一股透體的寒風刮過,莫禦風登一下醒了一瞬,心髒下麵缺失的疼痛刹那間盡數湧上心頭,險些讓他背過氣去,讓他忘記了頭腦中雜七雜八的萬般想法。


    他倏然雙手捂住傷口,狠狠地喘了幾大口氣,才徐徐緩過來,抬頭一看,卻是愣了一下。


    三天三夜漫無目的的亂走,莫禦風早就將方向感拋得老遠,這是到了哪兒,他根本不知,事實上後來他又找了很多次,卻再也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水銀般的月色下,他看到了一個令人打心底震撼的古戰場。


    數也數不清的大坑,數也數不清的骸骨。或許還有數不清的過腰野草,關於這一點莫禦風倒是不敢肯定,或許是有吧,但他記不大清楚了。


    那些大坑也不知是如何出現的,有大有小,大者方圓可過百丈,邊緣很是整齊,隻是歲月唏噓之下,早開始模糊。


    無數的骸骨散落了他目所能及的地方,這一眼看去也不知能有多少豪傑隕落於此。極多的骸骨即便是早失了靈魂,死的一瞬間固定住的姿勢一直堅持到了如今,依舊能透出各色各樣的個性脾氣,或是睥睨天下,或是笑看江湖。


    更有甚者,依舊手執兵器,直指前方,似刺或劈,仍顯其霸氣十足。


    月色下夜風吹過,那些骸骨上殘留的衣物如紙般點點飄落。莫禦風捂著胸口,呆呆的看著眼前這一幕,那些手拿兵器的骸骨一個個看過去,腦海中竟模糊見到其生時的凜凜威風,心中哪裏還想得起來三日前那一敗?或是胸口陣陣的虛痛?


    他隻一邊讚歎著敬佩著他看的那一具具骸骨,一邊暗暗猜測:這莫非是上古時傳說中毀天滅地的那一戰時遺留下來的古戰場?


    越是靜靜看著眼前的場景,他的猜測愈肯定,不由得在心中讚了一句:不然哪裏來的如此多驚才絕豔的梟雄俊傑?


    他突然伸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自罵了一聲笨蛋,然後飛一般向古戰場裏衝了過去。


    那時候還未有上古絕學這個說法,但是莫禦風尋思著,總說上古的什麽東西都比現在的要好上不少,如此天賜一樣的機會擺在麵前,他若還不懂得珍惜,那真是傻人了。哪怕是隨便尋到什麽武學秘籍的殘章啊或是絕世好劍了,那他莫禦風說不定就一朝得道,此後也能笑傲江湖了。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關鍵時刻誰還顧得上自己是否身懷重傷,莫禦風狂笑兩聲細細尋找起來。


    當時的墮情派還算得上江湖中的名門大派,做為墮情派的少門主的莫禦風自然從小就不缺禮數,讓他頭腦清醒的那一陣寒風使他心底不自知的帶上了幾分敬畏,再加之本就敬佩這些個雖死不減其風範的俊傑,上前摸索時總用恭恭敬敬的鞠上一躬,才上前細細摸索。


    就這樣,在一個圓月高掛、不時有狼嚎響起的夜晚,一個胸口血漬微潮的少年不斷在一個鬼氣森森的古戰場裏來回奔走,像是不知疲倦一般。


    莫禦風真是忘了疲倦是什麽樣子,他還嫌幼小的心靈本是驕傲的,可是這驕傲被一個名聲初顯的鄉巴佬生生用劍刺了個通透,那一劍似乎不斷的在刺激著他,致使他一忙就是三四個時辰,東方泛白。


    毫無所獲,莫禦風呆滯的看著手中的陳舊織物,被晨風一吹就化成了灰燼散在空中不知飄到了何處。


    沒有什麽武學秘籍,連殘章都是沒有的,數千年的時間可以毀壞紙張絲綢甚至是堅鐵。那些骸骨手中拿著的或許當年該是好劍,但是被這數千年的歲月不斷輕撫,早失了劍型,或是一觸即碎,與廢鐵無異。


    他呆坐在地上,愣愣看著麵前的一幕,那些靜止不動卻凜凜生威的骸骨,那些熠熠生輝卻不堪擊打的寶劍,原本淡化的思緒忽然被放大,將他小小的心靈塞得滿滿的,再無一絲空隙。


    半響後他才起身,猛咳一口血出來,原來是他的一夜奔忙加重了他本就極重的傷勢。


    苦澀自嘲地一笑,他正要離開,餘光忽而瞟見地上斜插著一把劍,那劍模樣普普通通,也似這裏的其他劍一樣身上鋪滿了鐵鏽,劍身中間的鋒刃處也不知與誰互擊過,留下了一個不甚明顯的豁口。


    它在這古戰場裏是如此的普通,致使莫禦風若不是剛好在附近休息,絕現不了它。莫禦風又是苦澀的一笑,覺得自己和這把劍倒有些相似,也是與人拚之不過反而傷了自己,想著既然得此機緣尋到如此場地,若是什麽都不帶走實在不甘,於是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把模樣普通的劍,倏然似有一惡靈穿身而過,莫禦風打了個冷戰,才覺著這地方實在陰氣沉沉,連忙離開了。


    初時那劍也沒什麽特異,被莫禦風閑掛在腰間,終日隨他在密室中自修。這一去就是五年,直到……直到天地之亂到來。


    墮情派隨的是武當聯盟,祖上相傳派中多數脫胎自武當武學,是以與武當一脈頗有些淵源,天地之亂中受到了當時天門聯盟裏星宿派的瘋狂攻擊,險些滅門,莫禦風出關迎戰,可惜他在同輩中或許應為翹楚,但是依舊無法和老一輩相抗衡,星宿派大師兄笑古一身帶毒的化功**,生生將他常用的戲龍劍當場打斷,倉促間他隨手一摸,竟是將那把自古戰場中帶來的劍握在手中!


    可惜情況依舊沒有改變,莫禦風見笑古左掌撥開他的劍,右掌運勁當胸打來,心中頹然暗歎,今日怕是要命喪當場了。


    正在這時,耳畔倏然響起一個不甚清晰地詢問:“想要不死麽?”


    莫禦風哪裏來得及多想,一個“想”字斷喝出口,他驟然看見一個血色的世界,然後便人事不知了。


    待他再醒來時,原本壓著他打的星宿派大師兄笑古身中十數劍,竟是不敵帶著門下弟子盡數退走了。


    至此之後,隻要一個“想”字出口,他便失去意識,再清醒時又是一場勝利,帶領著許多人都看做炮灰的墮情派,不止熬過了天地之亂,更博得了青年五強之一傻男的名頭。


    他有時抱著那把拯救了他許多東西的劍,思及那一夜古戰場的遭遇,不由得感歎,有時候生活比想象還要荒誕不經。


    可惜事情常常脫離人們寄予的期望,那劍開始彰顯它的魔性,逐步脫離莫禦風自己的掌控,漸漸自主控製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像後來到這大漠之中。


    怎麽得到的上古絕學總決莫禦風毫不知情,隻是深夜醒來時才覺自己身在大漠,前麵有一簇篝火冉冉搖曳,而武學一欄裏也不知為何多了一門名叫連城訣的上古絕學。


    他以為既然得了目的,應該早早回去自修,哪裏想到第二次清醒依舊身在大漠,一簇篝火搖曳不定,這次清醒倒還有些模糊的記憶,記憶裏都是血色的畫麵,連帶著他看世界時其他顏色都愈見灰暗,唯獨那紅色仍然耀眼。


    此次醒來已過半月,半月之中的自己但凡見到血色畫麵裏出現周身深紅色澤濃鬱的人,必要斬於劍下,那人身上的深紅色澤便會莫名其妙的朝自己身上匯集。如此半個月裏麵居然斬殺了不下百人。


    莫禦風默默看著手上的劍,偶爾一聲連自己都不知意味的長歎,卻是真的身不由己了。


    好在江湖紀元6718年的1月,他醒來覺,他終於開始在回去的路上。


    他不禁欣喜的一笑,拍了拍手上的劍,笑道:“你總算沒有忘,不然豈不是失信於那老妖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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