蠍尾!


    然而,這一蟄之後, 謝憐也掐中了它的尾巴, 將這整條蠍尾蛇捉了個準, 手上一使力,將它捏得昏死過去。他被蟄中了,神色卻是一點未變,隻把那昏過去的蛇拋在地上,道:“大家都留心些,附近說不定還有蛇……”


    話音未落,手腕一緊,他抬頭一看,卻是三郎抓住了他。謝憐微微一怔,道:“三郎?”


    他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這少年此時臉上的表情, 真是不太對勁,完全不知該如何用言語形容,幾乎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緊緊盯著謝憐手背上那一個細小的傷口,這傷口原先當真是跟針紮的差不多, 然而毒發迅猛,手背立刻就是一片巨大的紫紅硬塊腫得老高, 那一個細小的傷口也被撐得變成了刀口劃出來那麽大。


    三郎沉著麵容,一聲不吭,抓過若邪就用它在謝憐手腕上打了個死緊的結,鎖住了毒血的倒湧。若邪雖然對謝憐愛撒嬌, 卻也沒那麽老實,但在他手中卻服服帖帖得仿佛是死的。


    自兩人相識以來,謝憐還從沒看過他這幅表情,正想說話,他又從一名商人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南風見狀立刻明白他要做什麽,右手托出了一道掌心焰。三郎看也不看他,隻將刀尖放在火上燎了燎,烤過了,回過頭,匕首在謝憐手背上的創口處又輕又快地劃了一個十字,就要俯下來,謝憐忙道:“不必。蠍尾蛇的毒素厲害,吸了也沒用的,你當心自己中毒……”


    那少年卻是不由分說,抓緊了他的手,將唇覆了上去。不知怎麽的,謝憐覺得自己被他捉著的手臂微微發抖。


    那邊,扶搖道:“你這也能被蟄中,真是有毒了。他根本不一定會被咬中,你去抓什麽?簡直添亂。”


    這倒是實話。事實上,現在謝憐想想三郎給蛇打結那副隨心所欲的氣勢,也覺得他多半不會被咬中,也許就算被咬中了也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少年當真沒注意到那條蛇,被咬了這麽一口,豈不是再後悔也沒用?


    他另一隻完好的手擺了擺,道:“反正不痛也死不了,不要在意了。”


    扶搖道:“你真的不痛?”


    謝憐誠實地道:“真的。已經沒有感覺了。”


    此話屬實。謝憐此人,因為十分背運,他走在深山裏,十次裏有八次都會踩中毒蛇或者驚醒毒蟲什麽的,早被各式各樣的毒物咬過千百回,但就是一直非常頑強地不死,最多發燒燒個三天三夜,醒來後依舊沒事人一樣。而且他的痛覺也非常不敏感,任何疼痛都是痛著痛著就習慣了。


    他說完這一句,三郎終於抬起了頭。謝憐手背上的紅腫已消,而他唇邊一縷血色,目光極冷,視線往旁邊一移,移到了地上那條蠍尾蛇身上。隻聽“砰”的一聲淒厲之響,那條紫紅色的蛇,生生爆成了紫紅色的一灘肉醬。


    眾人見那蛇居然炸了,均嚇了一跳,但都不知道是誰做的,雖然那血漿沒濺到自己,但也甚是惶恐。天生還記著謝憐也被蟄了,急道:“這位哥哥,你也被蟄中了啊?你怎麽辦啊?”


    謝憐緊了緊腕上的繃帶,笑道:“好孩子,我沒事。還是照舊辦,接下來我們要進城去找善月草了。”


    一名商人忙道:“你們去?那我們呢?我們是不是也要派個人去?”


    謝憐道:“你們就不用了,那半月國故地怕是危險重重,多一個人多一份閃失。我們找到善月草之後,會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帶著它出來給你們的。”


    幾名商人紛紛道:“這……這是真的嗎?!那可真是太感激了……”“這怎麽好意思……”


    然而,謝憐下一句一開口,他們神色就變了。他道:“為了盡快找到半月古國,還想勞煩你們,暫時把這位小兄弟借給我們帶個路。”


    他要借的,自然是阿昭。如果說方才商人們的臉上是感激和慶幸,現在便大多數是遲疑了。謝憐也清楚,他們擔心自己帶著指路的人找到善月草就跑了,就算阿昭還有良心不跟他跑,還肯回來,那時間也是大大的耽擱了。但他們也確實不想去那“每逢過關,失蹤過半”的鬼地方,因此十分糾結。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謝憐又緊跟著加了一句:“但是也怕還會有別的東西來襲擊你們,所以,扶搖你留在這裏照看他們。”


    留了一個人在這裏,眾商人終於都點了頭,道:“好吧。隻要阿昭肯跟你們走。”


    於是,謝憐轉向阿昭道:“小兄弟,你願意幫個忙嗎?不願意也沒事。”


    阿昭點點頭,道:“可以。不過,其實半月古城也好找,順著這個方向走下去就到了。”


    告別眾商人後,他走在最前麵帶路,謝憐,三郎與南風緊跟在後麵。走了一陣,謝憐開口問道:“阿昭,這一帶常有蠍尾蛇出沒嗎?”


    阿昭道:“蠍尾蛇並不常出沒。我這也是頭一次見。”


    謝憐點了點頭,不再發問。事實上,他在半月國附近也住過一段時間,這也是頭一次見到蠍尾蛇,因此,這個回答,並沒有什麽不妥之處。


    南風有所覺察,低聲道:“你懷疑這個阿昭?”


    謝憐也低聲道:“反正把他帶出來了,盯著就好了。”


    若是在以往,先跟他說話的必然是三郎,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那事,此時,那少年的臉色依舊不太好,一語不發。謝憐也不知怎麽回事,沒法和他說話,隻得走路。


    四人在莽莽戈壁中行了小半個時辰,風暴已經遠去,沒有風沙攔路,腳程很快,漸漸的,路上能看到一些生存得極為艱難的雜草,長在沙與岩石的夾縫中。太陽快下山時,謝憐終於在天邊看到了一座古城。


    這座古城很難看到,因為它是土黃色的,和茫茫的黃沙融為一體,城牆坍塌,還有幾截埋沒在黃沙之中。走到近處,他們才發現這城牆極高,最高處約有十幾丈,不難想象昔日宏偉模樣。


    穿過甕城,四人便正式進入了半月故國的地界。


    過了門便是一條大街,依舊是又寬,又空,兩側盡是斷壁殘垣,破爛房子、破爛石頭、破爛木頭。興許是叮囑慣了,阿昭道:“諸位都小心,別亂走。”這三人自然不用他叮囑這些。


    大抵是這古城和他心中的半月國相差甚遠,南風疑道:“這就是半月國?怎麽這麽小,比一座城都還不如。”


    謝憐道:“沙漠小國,綠洲有多大,國家就有多大。半月國在鼎盛時期也不過一萬人左右,真的就隻有這麽大了。人多的時候也還算可以了,挺熱鬧的。”


    南風觀察一番,道:“打這個國,大概就是幾天的事。”


    謝憐搖了搖頭,道:“真不一定。南風,你不要小瞧了半月人。雖然他們國民隻有一萬人左右,但軍隊卻常年保持四千以上。他們男多女少,除去老弱病殘,再除去耕作的農人,剩下的男人幾乎全都參了軍。而且半月士兵簡直恨不得個個身高九尺,個性勇猛好鬥,拿著狼牙棒,他敢胸膛插著刀往前衝,難打極了。”


    阿昭似乎略為意外,看了一眼謝憐,道:“這位公子像是知道不少。”


    謝憐保持微笑,正要隨口扯一扯,這時,南風又問道:“那個牆是什麽?”


    他指的,是遠處一個巨大的黃土建築。


    說是建築又似乎不大對,因為嚴格地來說,那隻能稱之為四麵高大的土牆圍起來的一個東西,沒有門,也沒有屋頂。隻有四麵土牆,每一麵都在十丈以上,牆頂插著一支杆子,破破爛爛的不知是旗子還是什麽東西在隨風飄搖。不知怎地,看得人心裏有些微微發寒。


    謝憐回過頭,看了一眼,道:“那是罪人坑。”


    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南風皺眉:“罪人坑?”


    沉吟片刻,謝憐道:“你可以當它是個監獄。是專門關押有罪的人的地方。”


    南風道:“連門都沒有,如何關押?難道直接從上麵投下去嗎?”


    謝憐正在想要不要說,三郎忽然道:“扔下去。而且,底下全都是有毒的蛇蠍和饑餓的猛獸。”


    聽他終於開口說話,謝憐心下一鬆,看了他一眼,然而,三郎與他對視片刻,卻是移開了目光。南風罵道:“這他媽哪裏是監獄!這根本是酷刑,好惡毒!半月人不是腦子有病就是凶殘成性。”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也不全是。半月人裏也有挺可愛的。”這時,他忽然話頭一卡,凝眉道:“等等。”


    其餘三人果然停了下來,謝憐舉起手,道:“你們看那坑上麵的那根杆子,是不是吊著一個人?”


    太陽西沉,夜幕降臨,距離又甚遠,很難看清那杆子上吊的到底是什麽,但是,稍稍走近一點,看吊著的那物的輪廓,分明是一個瘦小的黑衣人,衣衫破破爛爛,被吊在罪人坑上,像一個爛娃娃一般,被風吹得擺來擺去。


    三郎道:“是。”


    阿昭一見那裏吊著個人,臉色微微發白。這幅情景極為淒厲詭異,竟是鎮定如他也受不了。正在此時,三郎微一側首,沉聲道:“有人。”


    不光他覺察到了,謝憐也聽到了極輕微的腳步聲。街道兩旁都是殘破的房屋,四人立即散開了藏匿進去。謝憐和三郎躲進了同一間破屋,而南風和阿昭躲進了對麵的一間。不多時,破敗的街道盡頭,轉出來一名白衣女冠。


    那女子一身輕飄飄的雪白道袍,臂挽拂塵,走在街上,左顧右盼,雙目極亮,那副神態,仿佛這裏不是一座廢棄多年的古城,而是可任她隨意翻轉的小小後花園。而不遠處,一名黑衣女郎負手而行,緩緩走在她身後。


    這黑衣女郎眉目美而冷鬱,目光如匕首出鞘,長發披散,整個人仿佛散發著絲絲寒氣。雖然走在這白衣女冠的身後,卻不會有任何人把她視為誰的下屬。


    正是他們午時在那廢棄小樓外見到的那兩人。


    當時,這二人身形一閃而過,那黑衣人身材又高挑,謝憐沒看清到底是男是女,如今方知,原來兩位皆是女子。這白衣的,隻可能是半月國師了,而這名黑衣的,又會是誰呢?


    那半月國師悠悠甩著拂塵,道:“那些人又躲哪兒去了?一不留神就不見了,難道還要我一個一個找出來殺嗎?”


    謝憐心道,果然,他們一進入城中,立刻就被盯上了。


    那黑衣女郎走了上來,麵無表情地越過了她,道:“你可以叫你的朋友們來幫你殺。”


    這“朋友們”,也隻能是指那群殺傷力超強的半月士兵了。半月國師笑道:“哈!我不愛叫別人,我就愛叫你。開心嗎?”


    那黑衣女郎卻是一點兒麵子也不給,冷冰冰地道:“被你叫來做這種事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快走。”


    半月國師一挑眉,果然快走了。聽她們對話,倒像是關係挺好的老熟人。


    這兩位肯定都不是什麽普通人,這黑衣人必然不會籍籍無名。與半月國師相熟的女子,有誰?神秘的同門?或者說半月國其實有一位女王或者女將軍?


    謝憐一邊飛速思索,一邊屏住了呼吸。他可不想在這時被發現,目下看來,這半月國師性子跳脫的很,萬一見著了他們,一個興奮,把那群傳說中身高九尺、舉著狼牙大棒的半月士兵都叫來,那可又要纏鬥一段時間了。十二個時辰,少一個時辰就危險一分。誰知,他這人體質就是越不想來什麽,越是來什麽。那黑衣女郎從這間屋子前走過時,忽然駐足,目光銳利地掃了過來。


    那半月國師已經往前走了幾步,見她駐足,身子往後一倒,道:“喂,走不走啊?”


    那黑衣女郎道:“你,退開。”


    半月國師道:“哦。”果然退開,那黑衣女郎似乎正要舉手,突然,長街對麵一聲巨響!


    對麵,南風他們藏身的那間屋子竟是突然坍塌了。這一間塌了,連帶左右一排都塌了,霎時街上沙塵滾滾,一道黑影猛地從飛沙走石中躍出,打出一道雄雄的火焰,襲向半月國師。而那黑衣女郎一個轉身,攔在半月國師身前,左手仍負在身後,右手順手一抄便把那道火焰盡數抄在掌心之中,直接給他送了回去。那道黑影也是迅捷無倫,閃身避過,幾下兔起鵲落,挾著一陣沙塵遠去。半月國師追了上去,而那黑衣女郎看了一眼這邊,這才也追了上去。


    這一番變故,隻發生在頃刻之間。謝憐暗暗道:“好南風!”心知必然是躲在街對麵的南風看這邊快被發現了,聲東擊西,幫他們引開了敵人。他隻一人躍出,阿昭就肯定還在屋子裏。確定那三人都遠去了之後,謝憐拉著三郎出去,道:“阿昭,你還活著吧,受傷了沒?”


    須臾,那坍塌的屋子之下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沒事。”


    謝憐放下了心,道:“沒事就好。”


    雖然他相信南風打塌屋子的時候,必然會精心控製,給另一個活人留下空間,但終歸還是得確認才能放心。他單手抬起了一根腐朽的房梁,過了一會兒,阿昭從屋子底下艱難地爬了出來,滿頭滿臉都是灰,隨手拍了兩把,又恢複了淡然的神情。


    謝憐道:“現在咱們隻剩下三個人了。南風被追著跑了,我們得加快速度了。阿昭,你可知那善月草生長在城中什麽地方?”


    阿昭卻搖了搖頭,道:“抱歉。我隻知道古城的位置,從前也沒來過,並不清楚善月草長在哪裏。”


    一旁,三郎道:“據說善月草喜陰,生得矮小,根須極細,葉片卻較大,形狀類似一顆尖嘴桃子。你不如往那高大建築的近旁去尋找。”


    謝憐一琢磨,道:“高大建築?”


    說到高大的建築,在一個國家裏,有什麽建築會比皇宮更高大宏偉?而且,在那神話傳說裏,在宴會後王後摘下了一片善月草,也可以側麵說明,王宮裏是可以生長善月草的。


    三人眺望一番,果然在城中心看見了一座磚石土木搭建而成的宮殿。


    那宮殿遠看還頗有氣勢,近看,破敗程度也隻比街上的其他房屋稍微好上一點。穿過宮殿大門,就是一片好大的花園。也許在以前,這裏並不是花園,是個廣場什麽的,然而現在多年荒蕪,隻剩下生滿各種綠色植物的一片土地。


    不錯,腳下踩到的不是沙土,而是泥土,大概是綠洲僅剩的殘留痕跡了。善月草可能就藏在這許許多多的植物裏。謝憐道:“抓緊時間找吧。我們隻有十二個時辰。不過,還是千萬小心蠍尾蛇。”


    阿昭應了,三郎也是“嗯”了一聲,三人都低頭尋找。可謝憐卻忽然想起來,那半月國師可以操縱蠍尾蛇,那麽,到了她的地盤之後,應該會出現更多的蠍尾蛇。可一行人進入半月古城之後,卻是一條蠍尾蛇都沒有再見到了。


    他直起了腰,正要說話,這時,手上卻忽然摸到了一個圓柱形的東西。


    低頭一看,是一條人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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