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如此,謝憐越是覺得危險, 道:“大家都退開, 不要靠近它, 也不要理它說的話。”


    眾人忙不迭聽他的,慌亂散開。那張土埋麵一邊努力嘿嘿發笑,一邊道:“唉,不要走嘛,你們這又是何必,我也是個人,我不會害你們的!”


    謝憐心道:“你想多了,你這樣子可完全不像個人!”


    誰知,正在此時,異變突生,一名商人大概想著無論如何還是得拿些藥草回去救人, 偷偷往前走了幾步,彎腰想去撿地上那一把方才被嚇得丟掉的善月草。那土埋麵的眼珠子骨碌碌轉過去,雙目中閃過一道精光。


    謝憐心叫糟糕,衝過去道:“別撿!回來!”


    然而, 已經遲了,土埋麵突然一張嘴, 一條鮮紅的東西從他口中哧溜滑出。


    好長的舌頭!


    謝憐一把拎住那商人的後領,連連倒退,可那土埋麵口裏飛出的東西卻是奇長無比,嗤的一聲便從那商人的一隻耳朵躥了進去!


    謝憐感覺手下軀體一陣劇烈的顫動, 那商人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四肢抽動不止,雙膝跪地。那條長舌卻飛速從他耳朵裏掏出了一大塊血淋淋的東西,縮回了土埋麵的口中。那土麵埋邊嚼邊笑,嚼得滿嘴鮮血淋漓,笑得幾乎要掀翻這破爛皇宮的屋頂,尖叫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餓死我了,餓死我了!”


    這聲音既尖且銳,那雙眼球布滿血絲,實在是惡心至極!


    這人在這裏埋了五十多年,已經被這個妖國同化,徹底變成別的東西了!


    謝憐鬆開提著那商人後領的右手,正要一掌劈了這惡心東西,忽聽那土埋麵又尖叫道:“將軍!將軍!他們在這裏!他們在這裏!”


    隻聽一聲比野獸更凶猛的嗥叫,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重重落在謝憐麵前。


    這道黑影落地的那一刻,幾乎整片地麵都被踏得一陣震顫。而等到他緩緩站起,眾人都被籠罩在他投射下的巨大陰影之中。


    這個“人”,實在是太過高大了。


    他臉色黝黑如鐵,五官凶悍粗獷,仿佛是一張獸類的麵孔。胸口肩頭披著護甲,長逾九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頭直立行走的巨狼。而在他身後,不斷有一個、兩個、三個……十多個“人”從皇宮的屋頂之上跳落下來。


    這些“人”個個人高馬大,身材相仿,肩頭都扛著一條生著密密利齒的狼牙棒,有種狼群化人的錯覺。他們落下之後,把花園內的幾人重重包圍起來,猶如一圈巨大的鐵塔。


    半月士兵!


    這些士兵周身散發著陣陣黑氣,當然早已不是活人了。謝憐渾身緊繃,若邪蓄勢待發。


    然而,那些半月士兵看到他們之後,卻並未立即撲上來廝殺,而是發出震天的狂笑,相互用異族語言高聲叫喊起來。那語音好生怪異,發音刁鑽,舌頭卷得厲害,正是半月國的語言。


    雖說過了兩百年,謝憐的半月語已經忘得是七七八八,但方才在那將軍塚也算是和三郎一起複習過了,加上這幾名士兵聲若洪鍾,且吐字粗魯,詞匯簡單,倒也不難聽懂。


    他聽到所有的半月士兵喊那第一個半月人為“將軍”,交談中穿插著“押走”、“暫時不殺”等詞,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大家都別慌,這些半月人暫時不會殺人,似乎要把我們帶到另一個地方。千萬別輕舉妄動,我不能保證打得過他們,見機行事。”


    這些士兵一看就極難以對付,個個都皮糙肉厚,即便他有若邪在手,絞死一個怕是都得花費一小段時間,一次來了幾十個,不好對付。眼下還有幾個普通人也在場,也隻好暫時靜觀其變了。


    三郎不語。而其他人原本就沒有什麽主張,就算是想輕舉妄動也不知該怎麽輕舉妄動,含淚點頭。隻有那土埋麵兀自尖叫:“將軍!將軍!你放我走吧!我幫你把敵人留下了,你放我回家去吧!我想回去啊!”


    他見到這群半月士兵,神情極為激動,一邊尖叫,一邊嗚嗚咽咽,喊話中還夾雜著一些半生不熟的半月詞匯,應當是他在這裏做肥料的五六十年裏胡亂學的。那名被稱為“將軍”的九尺半月人見這邊土裏有一個東西在不斷扭動尖叫,仿佛也覺得很是惡心,一個狼牙棒錘下去,數根銳利的尖刺紮穿了土埋麵的腦袋。土埋麵尖叫一聲,他再一提,尖刺就嵌著那土埋麵的麵門,把他連根拔起,從土裏帶了出來,實現了他“放我出去”的願望。


    可是,連在這土埋麵的脖子下麵破土而出的,根本不是人的身體,而是一具森森的白骨!


    幾名商人見此恐怖景象,嚇得大叫。而那土埋麵的腦袋從狼牙棒的尖刺上脫落,滿臉是血,看到自己的身體,似乎也被嚇住了,倒吸一口冷氣,道:“這是什麽?這是什麽?!”


    謝憐提醒道:“這是你的身體。”


    想想也知道了。這人在沙漠的土地裏埋了五六十年,身體的血肉,早就盡數化為那些善月草的養分,被吃得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


    土埋麵還不肯相信,道:“這怎麽可能??我的身體不是這樣的,這不是我的身體!!!”


    他語音淒厲無比,這幅畫麵可怕又可悲,謝憐搖了搖頭,三郎卻是嗤笑一聲,道:“你現在才看不慣你這副身體?那方才從你嘴裏伸出來的東西是什麽,你覺得沒問題嗎?”


    土埋麵立即反駁道:“有什麽問題!隻不過……隻不過是比普通人的舌頭長了一點罷了!”


    三郎眼角眉梢裏盡是譏笑,道:“嗯,不錯,稍微長了一點。哈哈。”


    土埋麵道:“不錯!隻不過稍微長了一點!那隻是我這麽多年為了吃飛蟲爬蟲活命,慢慢地越伸越長,才變成這樣的!”


    他剛被埋進土裏的時候,也許還是活著的,而為了活下去,就努力地伸長舌頭去吃那些飛蟲與爬蟲。漸漸的,他不再是人了,那舌頭便也越來越長,吃的“食物”,也從飛蟲爬蟲,變成了更可怕的東西。


    但因為他一直被埋在土裏,這麽多年都看不到自己身體的模樣,根本無法接受,也不願相信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土埋麵努力辯解道:“也有人的舌頭比較長的!”


    三郎笑了。望著他,謝憐心中莫名一寒。這少年的笑容,真令人有一種即將剝下他人臉皮般的冷酷。


    三郎道:“你覺得你還是個人嗎?”


    被問了這麽一句後,那土埋麵仿佛有了危機感。他突然煩躁起來,道:“我當然是人。我是人!”


    他一邊喊著,一邊努力地活動自己已經化為白骨的手腳,想在地上爬動。也許是因為終於從土裏出來了,他感到由衷的高興,狂笑道:“我要回去了,我可以回去啦!哈哈哈哈哈哈……”


    “喀!”


    他的笑聲太過刺耳,終於惹煩了那半月將軍,一腳下去,這土埋麵的顱骨瞬間碎裂。而他那“我是人”的尖叫,也再發不出來了。


    那“將軍”踩碎了煩人的土埋麵後,衝士兵們大聲喊了一句,一群半月士兵便揮著狼牙棒,衝這群人大吼幾聲,開始驅趕著他們往皇宮外走動。


    謝憐走在最前,三郎依舊跟在他身後。即便是在被一群凶神惡煞的半月士兵押送的途中,這少年的步子依舊是不緊不慢,猶如在散步。從方才起,謝憐就一直想找機會跟他說話,走了一陣,見那群半月士兵又彼此交談起來,不怎麽注意他們了,便低聲道:“他們稱這頭領的半月人為‘將軍’。不知是什麽將軍。”


    果然,他一發問,三郎還是回答了。他道:“半月國滅亡時,隻有一位將軍。他的名字,翻譯成漢文,叫做‘刻磨’。”


    謝憐道:“刻磨?”


    這名字著實奇怪。三郎道:“不錯。據說是因為他小時候身體孱弱,時常受人欺辱,發誓變強,便以石刻磨盤鍛煉力氣,便得了這麽個名字。”


    謝憐忍不住心想:“那其實也可以叫大力……”


    三郎又道:“傳聞刻磨是半月國曆代最勇猛的大將,身長九尺,力大無窮,乃是半月國師的忠實擁護者。”


    謝憐道:“死後也是嗎?現在他是要送我們到半月國師那裏去?”


    三郎道:“或許吧。”


    萬一那裏的半月士兵更多,該如何脫身?不知引開二人的南風那邊又如何了?善月草已拿到手,又該怎麽在十二個時辰之內送到中毒者手中?


    謝憐一路走一路思索,發現那刻磨將軍帶他們越走越偏僻,最後,把他們帶到了半月國極邊緣的一處,這才停下。謝憐駐足,抬頭仰望,一堵高大無比的黃土牆立在他麵前,仿佛一個巨人。


    他們的目的地,竟然是罪人坑。


    雖然曾在半月國附近生活過一段時間,但是,謝憐其實不常進入半月城,當然,也從沒靠近過這罪人坑。近看著這座罪人坑,莫名心悸。


    黃土牆外側的一麵設有樓梯,沿著這簡陋的樓梯緩緩攀行的同時,謝憐向下俯瞰,不斷以肉眼觀望,終於明白了這陣心悸是源於什麽。


    並非因為聯想到這個地方是作酷刑之用,所以不寒而栗,也並非憂心這一行人是否會被推入坑底,而是一種純粹由於感應到法力陣場存在的心悸。


    這罪人坑四周的地勢和格局,被人故意設成了一個極其厲害的陣法。


    而這個陣法,作用隻有一個——讓掉下這坑的人,永遠也爬不上來!


    所謂的“爬不上來”,意思是,就算有人放了繩子下去,或者搭了梯子,底下的人抓住了這一線生機往上爬,爬到一半,陣法便會啟動,而那人也會被重新打下去。謝憐不動聲色地以手扶牆,行了一路段,大致摸清了這牆的材質,發現這牆遠看像是土,其實卻是堅硬無比的石頭,並且可能也加持了什麽咒法,必然很難打破。


    而等到他們登盡了樓梯,來到罪人坑的頂部,站在黃土牆的牆簷之上,第一眼所見的景象,隻能以“震撼”二字來形容。


    整個罪人坑就是四道高牆包圍而成的。每一道高牆,長逾三十餘丈,高逾二十餘丈,每堵牆厚度約有四尺,森然聳立。四堵牆的中間,圍出了一個四方的巨大空間,其上沒有任何可供站立的平台或橫木。


    天色已晚,巨坑黑漆漆的完全望不到底,隻有陣陣寒氣和血腥之氣,不時從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飄散上來。


    眾人踩著沒有任何護欄的高牆之簷,在這距離地麵有數十丈的高空行走,沒幾個人敢往下看。而走了一陣,前方遇到了一根豎立的長杆,杆子上吊著一具屍體,正是他們之前在下麵見到的那具。那屍體極小一具,是個黑衣少女,衣服破破爛爛,低垂著頭。


    謝憐知道,這根杆子是專門用來掛那些士兵們想惡意羞辱的罪人的。通常獄卒們會把那罪人的衣服扒光,赤|裸著吊上去,任犯人餓死或者脫水而死,死後屍體隨風擺動,日曬、雨淋、風幹,肢體則會一邊腐爛,一邊往下掉落,屍體的死狀極為難看。


    這少女屍體尚未腐爛,必然死了沒有多久,也許是附近的居民。這群半月士兵竟然把一個小姑娘的屍體掛在這種地方,當真是極為凶殘惡毒了。阿昭、天生等人見了這幅情形,俱是臉色蒼白,頓住腳步不敢前行,好在,刻磨也沒有再趕他們了。他轉過身去,衝著罪人坑底,長長地大喊了一聲。


    謝憐心中正覺奇怪:“為什麽要如此喊上一聲?”下一刻,他的疑問就得到了解答。


    似是對他這一聲大喝的回應,漆黑的坑底,傳來了陣陣咆哮之聲。如虎狼,如怪獸,如海嘯,成百上千,震耳欲聾。牆簷上數人幾乎被這吼聲震得站不住腳,謝憐還聽到了沙塵碎石被震落的簌簌之聲,清晰至極。


    隻有犯人才會被投入罪人坑,莫非回應刻磨的是坑底罪人的亡魂?


    這時,刻磨衝底下又吼了一句。謝憐仔細聽辨,這一次,他不再是無意義的吼叫了,也不是什麽咒罵的話,相反,應該是鼓舞。謝憐非常確定,他聽到了這樣一個詞——“兄弟們”。


    刻磨吼完,衝押著謝憐等人的半月士兵喊了一句。這一句,謝憐聽的分明。


    他說的是:“隻丟兩個下去。”


    其他人雖然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但也大概能猜出這是打算幹什麽,臉色齊齊刷白。謝憐見他們害怕的都快站不住了,往前站了一步,低聲道:“別緊張,待會兒有什麽事我會先上的。”


    萬一待會兒非得下去,那他就先硬著頭皮先下去看看好了。反正無非就是毫無新意的毒蛇猛獸、厲鬼凶煞。既然摔不死他,打不死他,咬不死他,也毒不死他,那麽隻要底下不是岩漿烈焰、化屍毒水,他跳下去就應該不至於太難看。


    而且,他還有若邪,即便礙於陣法不能利用它爬上來,但萬一這些半月士兵再往下丟人,接一接人還是可以的。這刻磨說“其他人帶走看好”,那麽意思就是其他人暫時會比較安全。畢竟,戈壁之中擒拿活人不易,總不能一次都吃光了,大概是想囤起來,一次一次慢慢吃。


    他想得清楚,誰知,他身旁卻是有人沒沉住氣。


    自打登上了這罪人坑的頂,除了謝憐與三郎神色如常以外,所有人都在顫抖,尤其是阿昭。


    興許是覺得必死無疑,不如拚死一搏,阿昭雙拳一握,突然發難,埋頭朝刻磨衝去!


    他這一衝,似是拚了同歸於盡的決心,就是衝著要把刻磨一起撞倒去的。饒是刻磨身材高大,形如鐵塔,竟也被他這抱了必死決心的一衝撞得倒退三步,險些失足,當場大怒,大吼一聲,翻手便把阿昭掀了下去。


    眼看著那青年墜下黑暗的深坑去了,眾人齊聲慘叫,謝憐也道:“阿昭!”


    這時,黑不見底的坑下遠遠傳上來一陣歡呼,以及極為殘忍的撕咬之聲,猶如惡鬼爭相殘食。光是聽著就知道,這名叫阿昭的青年,絕無生還可能了。


    謝憐也是完全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大是愕然。


    他原本十分懷疑阿昭就是那半月國師的下屬,專門將過關者誘騙入半月古國,還懷疑那土埋麵說的“五六十年前就見過”的那個人也是他,卻沒料到這青年卻是他們中第一個被殺害的。這麽跳下去,怎麽可能還能存活?


    會不會是假死?可他們一行人眼下已經是半月士兵們的俘虜了,如果阿昭真是半月國師的下屬,此刻占了上風,完全可以直接撕下偽裝,趾高氣揚,又何必還要多此一舉,在他們麵前假死呢?這根本毫無意義。但阿昭又為何要衝向刻磨?這豈非也是毫無意義的送死?


    謝憐腦中尚在紛紛亂亂地思考,那邊的半月士兵卻又開始尋找下一個推下去的活人。刻磨一抬手,指向了天生。一名半月士兵大掌一伸,前來抓人,天生嚇得大叫道:“啊!救命!別抓我!我是……”


    謝憐無暇再想,站了出來,道:“將軍,且慢。”


    聽他開口,說的還是半月語,刻磨黝黑的臉上現出了吃驚的神色。他一揮手,製止了士兵們,道:“你會說我們的話?你是哪裏的人?”


    謝憐溫和地道:“我從中原之地來。”


    他倒是不介意撒謊說自己是半月國人,但此舉並不可行。他那半月語也不知到底撿起了幾成,與刻磨對話久了終究會露餡。而且其實他的相貌也明顯能看出來是哪兒的人,半月國人極為討厭說謊欺騙等行為,若被拆穿,後果更糟。


    刻磨道:“中原?永安後人?”


    謝憐道:“不是。永安國早就被滅了啊。現在沒有永安人了。”


    可是,對半月國的人來說,隻要來自中原的人都差不多,全都是永安的親戚後代。他們被永安國的軍隊滅了,一聽說他是打哪兒來的,刻磨一張黑臉上閃現狂怒之色,一眾半月士兵也叫囂起來,叫的盡是些咒罵貶低之詞,謝憐聽著,無非是什麽“卑鄙”“騙子”“扔他下去”,不痛不癢。


    刻磨道:“我們的國家消失在戈壁兩百多年了,你不是我們的國人,卻會我們的語言,你到底是什麽人?”


    謝憐忍不住瞄了一眼身旁那氣定神閑的少年,心想希望待會兒萬一圓不下去,大不了硬著頭皮喊三郎救我。他都準備好要開始胡說八道了,正在此時,漆黑的坑底又是一陣排山倒海的咆哮。


    下麵的東西似乎已將阿昭的屍體分食完畢了。可它們依舊饑餓,齊齊用這聲音來傳達它們對新鮮血肉的渴求。刻磨一揮手,似乎又要去抓天生,謝憐又道:“將軍,我先來吧。”


    刻磨肯定從沒聽過有人在這裏要求要先來的,雙眼瞪大,有如銅鈴,詫異道:“你先來?你為什麽??”


    謝憐當然不能如實回答說因為我不怕,選了一個中規中矩的回答,道:“將軍,這些都是隻不過是無辜的過路商人,裏麵還有孩子。”


    刻磨聽了,冷笑道:“你們永安的軍隊血洗我們國家的時候,可沒想過這裏也有許多無辜的商人和孩子。”


    半月國滅亡已是兩百年前的事,如今兩邊都早就改朝換代了。然而,他們是時間早已停止的逝者,仇恨不會隨著改朝換代而淡去。刻磨又道:“你很可疑,我要問你話。你不能下去。丟別的人!”


    那就沒辦法了。謝憐正準備一不做二不休先跳為敬,卻見一旁的三郎往前走了一步。他心下一跳,回過頭來。


    那少年抱著手臂,用一種漫不經心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那深不見底的罪人坑。


    謝憐心頭油然而生一股不太妙的預感,道:“三郎?”


    聽他出聲相喚,三郎轉過頭來,微微一笑,道:“沒事。”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整個人已經站在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了。謝憐心頭和眼皮都砰砰一陣亂跳,道:“等等,三郎,你先不要動。”


    高空之緣,那少年紅衣下擺在夜風中烈烈翻飛。三郎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道:“不要害怕。”


    謝憐道:“你……先退回來。你退回來我就不害怕了。”


    三郎道:“不必擔心。我先離開一會兒。很快就能再見到了。”


    謝憐道:“你不要……”


    話音未落,那少年便維持著抱臂的姿勢,又向前邁了一步,輕飄飄地一躍,瞬間消失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


    在他躍出去的那一瞬間,若邪便從謝憐腕上飛了出去,化為一道白虹,想要卷住那少年的身影。然而墜速太快,那白綾甚至沒有抓到一片衣角便黯淡地收了回來。謝憐一下子跪在高牆之上,衝下麵喊道:“三郎!!!”


    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那少年跳下去之後,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在他身旁,高牆之上,眾多半月士兵們彼此大叫起來,都震驚極了。今天是怎麽回事,以往要抓著扔才能扔下去,今天卻是輪流搶著往下跳,不給跳還自己往下跳?


    那刻磨將軍大喝著讓他們鎮定,而謝憐見若邪沒抓住三郎,來不及多想,收了它就往罪人坑中縱身一躍。誰知,他身體已經躍到半空中,衣服後領卻是突然一緊,就此懸空。謝憐回頭一看,原來那刻磨將軍見他也往下跳,竟是長臂一伸,抓住了他,沒讓他掉下去!


    謝憐心道:“你要來也行,一起下去更好。”心念催動,若邪猶如一道白蛇,倏倏繞著刻磨手臂爬上去,“刷刷刷”地將他整個人纏住。刻磨見這白綾詭異莫測,猶如成精,額頭黑筋暴起,身上塊狀的肌肉也瞬間漲大數倍,似乎想生生崩斷捆住他的若邪。謝憐正與他僵持,忽然,眼角餘光掃到了極為詭異的一件事。


    那被吊在長杆上的屍體,忽然動了一下,微微抬起了頭。


    那群半月士兵也注意到了這屍體動了,紛紛大叫起來,揮著狼牙棒朝那屍體打去。而那黑衣少女動了一下之後,也不知她是如何解開那吊著她的繩子的,忽然便從杆子上跳下,朝這邊疾速衝了過來。


    她猶如一道黑風從高牆之簷上刮過,既快且邪,眾士兵瞬間被這陣邪風刮得東倒西歪,慘叫著摔下了高牆。見他的士兵被掃了下去,摔進了那罪人坑之中,刻磨狂怒地大罵起來。他罵得極為粗俗,大概使用了不少市井俚語,謝憐聽得不是很懂。不過,他聽懂了第一句。刻磨在罵的是:“又是這個賤人!”


    下一刻,他便罵不出聲了,因為,謝憐突然用力,拽著他一起掉下了罪人坑。


    掉下去就爬不上來的罪人坑!


    在下落過程中,刻磨發出的怒吼聲幾乎把謝憐耳膜震穿。他隻得收了若邪,順便踢了刻磨一腳,讓他離自己遠一點,保護耳朵。緊接著,他驅動若邪向上躥起,希望能抓住個東西緩衝一下,至少落地時不要摔得太淒慘。


    可是,這罪人坑修得厲害,那陣法也厲害,若邪非但無法探上更高處,在這高牆四壁中也無處可依。正當他以為自己又要像之前無數次那樣摔成一塊扁平的人餅嵌在地上好幾天都挖不出來的時候,忽然,黑暗之中,銀光一閃。


    下一刻,便有一雙手輕飄飄地接住了他。


    那人準確無比地接了個正著,簡直像是守在底下專門等著去接他的,一手繞過他背,摟住他肩,另一手抄住了他膝彎,輕輕鬆鬆化去了謝憐從高空墜落的凶猛之勢。


    謝憐剛從高處落下,猛地一頓,還有些頭昏眼花,下意識一抬手,緊緊摟住了對方肩頭,道:“三郎?”


    四周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清,當然也看不清這人是誰,然而,他還是脫口喊出了這兩個字。對方沒有答話,謝憐在他肩頭和胸口摸索了幾下,想要確認,道:“三郎,是你嗎?”


    不知是不是因為來到了坑底,這裏的血腥之氣重到衝得人幾遇暈倒。謝憐也不知是怎麽個情況,一路胡亂往上摸,摸到那人堅硬的喉結時突然驚醒,心道罪過罪過,這是在幹什麽,立刻抽了手,道:“是三郎吧?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半晌,他終於聽到了那少年的回應,從距離他極近的地方沉沉傳來:“沒事。”


    不知為何,謝憐覺得,他這一句的聲音,似乎和平日裏有著微妙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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