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句輕描淡寫,卻激起四周一片輕微的抽氣之聲。不少神官心想:你一個連法力都沒有的破爛神, 怎好意思對郎千秋堂堂一位東方武神說你跟我打必死無疑?未免也太狂妄了。說得好像他被貶是讓著郎千秋不跟他一般見識似的, 真是胡吹大氣。但郎千秋卻一點也不覺得他所言誇張, 道:“我說了,生死不論!我也不需要你讓我。”


    謝憐不應他,對君吾道:“請帝君貶我下界。”


    師青玄忽然舉手道:“且慢!我還有話!”


    君吾道:“風師說來。”


    師青玄道:“諸位仙僚似乎都認為仙樂殿下是為報複才化名芳心,血洗永安皇室。但他若是要報複,又為何獨獨放過了身為永安太子的泰華殿下?照理說,一個複仇者最想手刃的,不就應該是這位太子殿下嗎?”


    這一節也不是沒人想到,但都覺得沒必要主動發聲,此時風師帶頭說了,才有幾人跟著點頭。師青玄又道:“我與太子殿下雖相交無多時,但我親眼看到他為救泰華殿下正麵迎擊彎刀厄命。千秋, 他若是對你永安皇室有恨,又怎會甘冒奇險給你擋刀?”


    聽到“正麵迎擊彎刀厄命”,風信與慕情都凜了神色。有細小的聲音嘀咕“說不定是因為心虛愧疚”,師青玄馬上高聲補了一句蓋過去, 道:“那可是不祥邪兵,詛咒之刃啊!所以!我以為此事存疑!”


    裴茗道:“真羨慕太子殿下能得風師大人一力擔保, 仗義執言。我們小裴就沒這個福分了。”


    師青玄道:“裴將軍你不要混淆視聽。小裴的事能一樣嗎?我是親眼見他惡行,也是親耳聽他承認了的。”


    裴茗道:“那今日豈不也是一樣?泰華殿下親眼見他惡行,也親耳聽仙樂殿下承認了,又有什麽不同之處?”


    師青玄大怒, 待要再跟他理論,謝憐抓住他,道:“風師大人,多謝你,我承你的情。不過不必了。”


    師青玄一時半會兒也沒想到該怎麽駁斥裴茗,指了指他,一口氣憋住了。


    這時,君吾總算發話了。他淡聲道:“諸位稍安勿躁。”


    他發聲也並不如何洪亮,平和得很,然而,神武殿上每一位神官都聽得清清楚楚,忙又站好。待大殿安靜下來,君吾道:“泰華,你行事素來是有些衝動的。遇事不可一味猛衝,須得冷靜聆聽,辨清來龍去脈再做定奪。”


    郎千秋低頭受教。君吾又道:“仙樂不肯全盤托出,請求自貶無用。先收押在仙樂宮禁足,之後由我親自審問。在那之前,你們兩個先不要見麵了。”


    這個結果,出人意料。


    君吾居然保了謝憐這個沒香火、沒信徒、沒功德的三界笑柄!


    郎千秋可是坐鎮東方的武神,說不定會因此生出不滿,那可真是一筆賠本買賣。但是即便如此也要保——難不成謝憐還是很得君吾的賞識?!


    許多神官看出了點苗頭,暗暗決定今後不在任何公開場合提“三界笑柄”四個字。師青玄鬆了口氣,用力吹了幾句帝君英明。郎千秋卻凝視著謝憐,道:“帝君想問什麽,可以盡管審,但無論最後是什麽結果,我總是要和他戰一場的!”


    說完,他向君吾一躬身,轉身出了大殿。君吾擺了擺手,幾名武神官聚上前來,帶謝憐下去。經過師青玄麵前時,謝憐低聲對他道:“風師大人,真是多謝你了。不過你若真要幫我,不必再為我說話,可否拜托你兩件事?”


    師青玄因為煽風點火燒了極樂坊,怪不好意思的,現在恨不得謝憐擺脫他一百件事,道:“你講吧。”


    謝憐道:“我帶上來的那個少年在偏殿,勞煩你照看一下了。”


    師青玄道:“小事一樁!第二件呢?”


    謝憐道:“若是裴將軍之後還想找半月發難,還請風師大人施以援手。”


    師青玄道:“那是一定的。我不會讓裴茗得手的。她在哪兒?”


    謝憐道:“她被我藏在菩薺觀裏一個醃菜壇子裏了。若是你有空,勞煩把她取出來吹一吹。”


    “……”


    謝別風師,那兩名神官把他帶到了仙樂宮前,恭恭敬敬地道:“太子殿下請。”


    謝憐頷首道:“有勞了。”


    抬足邁入,大門在身後關上。謝憐四下望望,果然,不光外表,連殿內設施都和他從前那座仙樂宮一模一樣。上次他路過這裏卻沒進來,沒想到第一次進來,卻是被禁足,這兆頭真不怎麽樣。


    這幾日大起大落,也很心累了,謝憐倒頭就睡。


    夢中夢到了許多事。


    他似乎在閉目打坐,睜開眼,發現自己端坐於一張書案前,黑色的衣袍層層疊疊在地上鋪開,而臉上,似乎戴著一張冷冰冰、沉甸甸的麵具。


    低頭,下方一個趴在書案上的少年映入眼簾。那少年十四五歲,衣容華貴,一身朗朗的生機,睡得正熟。


    他搖了搖頭,走過去,微微俯身,指節敲了敲書案,道:“太子殿下。”


    不知是不是穿透了一層冰冷的麵具,連這聲音都冷了幾分。那少年終於驚醒,抬眼一看到他,嚇得一下子跳起來坐正了:“國國國師!!!”


    他道:“你又睡著了,罰抄十遍道德經。”


    太子大驚:“不要了師父,不如你罰我繞皇城跑十圈吧!”


    他道:“二十遍。現在就抄。字寫好點。”


    太子似乎有點怕他,老老實實坐起來,開始抄寫。他則坐了回去,繼續安靜打坐。


    其實,皇宮中所有人都有點怕他。這是他刻意製造的疏離和壓迫感所致。


    但這位太子殿下或許是因為太年輕,對他的敬畏總是不能持續多久,抄了沒一會兒便又道:“師父!”


    他放下書,道:“什麽。”


    太子道:“上次你教的那些劍法我都學會了,是不是該教我新的劍法了?”


    他道:“可以。你想學什麽?”


    太子道:“我想學你救我的那招!”


    他想了想,道:“那招嗎?不了。”


    太子道:“為什麽啊?”


    他道:“那招並不實用。至少對你來說並不適合。”


    太子不解:“不是很有用嗎?一劍化去兩劍的勁力!你用那招救了我啊。”


    太子不懂,很正常。他道:“太子殿下,我問你一個問題。”


    “問!”


    他道:“從前有兩個人,都餓得雙眼血紅,想搶奪對方的糧食,所以相互廝打。這個時候來了第三個人,他想讓這兩個人不要再打了,你覺得這個時候,光是勸解有用嗎。”


    “……沒用吧。他們要的是糧食對吧。”


    “是的。因為根源問題沒有解決,沒有人會聽你勸解的大道理。所以,這第三個人想讓他們不再打,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給他們他們想要的。打開口袋,拿自己的糧食給他們。”


    太子懂似非懂。


    他道:“道理是一樣的。你要知道,一旦出劍,就一定會有人受傷。力量發出,就一定要有東西承受。


    “所以,你說我化去了那兩劍的勁力,是不對的。並沒有化去,隻是自己承受了它們的攻擊。止幹戈而自承其傷,是很蠢的招式,若非萬般無奈,不會用的。


    “你貴為太子殿下,用不著學那個。”


    太子繼續抄寫經文,但抄了一陣,還是一臉若有所思。他道:“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遲疑片刻,太子道:“有一點。師父,如果,那第三個人的糧食也不夠,怎麽辦呢?”


    “……”


    太子又道:“如果那兩個人有了糧食,卻還想要更多,因為貪心打得更凶了,不停地找他要糧食,那又該怎麽辦呢?”


    他道:“你覺得呢?”


    太子想了想,道:“不知道……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插手吧。”


    ……


    大殿是金色的。一切都是金色的,但是此刻,變成了紅色。


    每一張金色的宴桌上都歪倒著一個人。一劍封喉,死狀淒厲。


    他握劍的手不住發抖,英俊的國主渾身鮮血,雙目鮮紅,又痛又恨,腿上倒著的就是皇後的屍體。


    他提著劍,一步一步走過去,國主抬頭看到了他,錯愕萬分:“國師?你……?!”


    冷酷至極的一劍刺了過去。


    與此同時,他覺察到了什麽,猛地回頭。年輕的太子殿下就站在門口橫七豎八的衛兵屍身之中。


    那少年雙目放空,似乎在懷疑自己所見是真實還是夢境,往前走了一步,差點被門檻絆倒,失魂落魄的。他把劍拔|出,鮮血濺到了黑衣之上。


    太子沒有被門檻絆倒,卻被地上的屍體絆倒了。他撲到國主身上,終於能叫出來了:“父皇!?母後?!”


    國主卻再也不會說話了。太子搖不醒他,猛地抬頭衝這邊,雙目圓睜,道:“師父!你在幹什麽?你幹了什麽啊?!國師!!!”


    良久,他才聽到了自己呆板的聲音——


    “你們活該。”


    ……


    謝憐睡得很不好,滾地醒了過來。


    他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發現其實也沒睡多久,而且做了很不怎麽樣的夢,幸好懷裏有什麽東西把他給硌醒了。坐了一陣,他在懷裏摸出一樣東西,攤開手。手心裏是兩枚骰子,正是從極樂坊帶出來的那兩顆。


    他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了一片火紅。畫麵模糊,但一個紅衣身影卻是清晰無比,在火海之中一動不動凝望著他。謝憐歎了口氣,心想:“三郎的極樂坊不知道燒得還剩多少了。這次我再被貶下去,砸鍋賣鐵也不知道賠不賠得起……幾十年,幾百年,大不了一輩子折給他了。”


    看了它們一會兒,謝憐雙手合十,將這兩枚骰子捧在手裏搖了一陣,丟到地上。那骰子骨碌碌滾了幾滾,定住了。


    果不其然,花城借他的運氣已經被花光了。這一把,他心裏想的是再來兩個六,可骰子落地,結果卻是兩個一。


    謝憐忍不住笑了一下,搖搖頭,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身形一定,將臉上笑意和兩顆骰子一把收了。


    這腳步聲不是君吾。君吾足音沉穩,不緊不慢。雖然花城走路時有些漫不經心不正形,時常懶懶散散,但這兩人步伐中那種成竹在胸的氣場卻是全然一致。這一陣足音略顯輕飄了,謝憐回頭一看,一怔,道:“是你。”


    來人一身黑衫,麵容白皙,唇色淡薄,神色也淡薄,瞧來清冷無比,分明是武神,卻像個文官,不是慕情又是哪個?


    他見謝憐微有驚訝之色,挑眉道:“你以為是誰?風信?”


    不等回答,他提了黑衣衣擺,邁進門檻來,道:“風信麽,大概是不會來了。”


    謝憐道:“你來做什麽?”


    慕情道:“帝君隻是禁你的足,不讓泰華殿下來,又沒說不讓我來。”


    他根本沒回答謝憐的問題。不答就不答,原本謝憐也並不好奇,因此也不追問。慕情在這座嶄新的仙樂宮內望了一圈,目光落到他身上,打量片刻,忽然拋了個東西給他。一道青色殘影自空中閃過,謝憐左手一接,握了一看,竟是一隻青瓷小瓶。


    是藥瓶。慕情淡淡地道:“你那條右手老這麽血淋淋的拖著,看著也挺難看的。”


    謝憐拿著藥瓶不動,反過來打量他。


    打自他第三回飛升後,慕情對待他,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陰陽怪氣”。仿佛隨時等著他第三次被踹下去然後在一旁說風涼話一樣。然而,此時謝憐真可能要被第三次踹下去了,他卻陡然間和顏悅色起來,還特地給他送藥。這轉了個大彎的態度,反倒讓他不習慣了。


    見他不動,慕情微微一笑,道:“你愛用不用,反正也沒人會再送來了。”


    這一笑倒不是皮笑肉不笑,能看出來,他此刻心情當真頗佳。雖然謝憐並不覺得右手痛,但也沒必要讓它一直就這樣傷著。君吾之前在他右手上拍了一下算應急處理,有藥更好。於是他打開那青瓷小瓶,心不在焉地往右手臂上倒。瓶中傾出的不是藥粉藥丸,而是一陣淡青色的煙氣。這陣煙氣緩緩流動,包裹住他的右臂,氣味芬芳清涼,果真是好物。


    慕情忽然問道:“郎千秋說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殺了那些永安國的皇族?”


    謝憐抬眼望他。即便慕情已經很隱忍了,但謝憐還是從他眼底看出了一絲克製不住的興奮。他像是對謝憐血洗鎏金宴的細節極為感興趣,又道:“你怎麽殺的?”


    這時,又是一陣沉沉的腳步聲自後方傳來。兩人齊齊回頭,這一回到訪的,居然是風信。他一進來便見慕情在大殿內,還麵帶微笑地站在謝憐旁邊,皺眉警惕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謝憐舉了舉手中的青瓷小瓶。慕情微斂笑意。他剛剛才對謝憐說風信不會來,風信卻立刻就來了,當然不好笑。他道:“這裏又不是你的殿,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嗎?”


    風信不去理他,轉向謝憐。他還沒開口,謝憐便道:“如果你們兩個是來問同一個問題的,那麽我統一回答。用不著不相信,今天我在神武殿上說的,句句所言非虛。”


    風信臉色隱隱發白。慕情卻最見不得他這副樣子,道:“行了收著點吧,事到如今了你這麽一副沉痛臉又是做給誰看。”


    風信目光淩厲地掃他一眼,道:“沒做給你看。滾出去!”


    慕情道:“你倒是有資格叫我滾。口上說得多忠心似的,熬了幾年?還不是照樣自己跑了。”


    風信額上青筋暴起。謝憐預感到對話在往一個不妙的方向發展,舉手道:“打住。打住。”


    慕情豈是會打住的性子?冷笑道:“傳出去人人都說你是不忍親眼見舊主墮落深明大義,非要找個好聽的借口粉飾,說穿了你不就是不想再跟著一個廢人蹉跎年月了嗎?”


    風信一拳揮出,道:“你懂個屁?!”


    “砰”的一聲,慕情給他一拳正正打中了臉。他乃是個標準的小白臉,給這麽霹靂生風的一拳招呼中了,登時猶如一個柿子砸爛在在臉上,鮮血長流。但他硬氣得很,哼也不哼,二話不說也是一拳招呼了回去。他二人飛升之後都有了自己法寶兵器,但怒上心頭時卻非得拳腳互毆才痛快。風信與慕情八百年前便武力相當,過了八百年還是不分伯仲,拳拳到肉,打得砰砰亂響,難分高下。風信怒道:“你以為誰不知道你那點齷齪心思,巴不得他壞事做絕你就高興了!!”


    慕情呸道:“我知道你一向是瞧不起我,真是笑死我了,你看看你自己!你有什麽資格瞧不起我。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郎千秋跟謝憐都還沒打起來,風信和慕情倒先打起來了。兩人積怨已久,打作一團,各罵各的,連對方的罵聲都不聽,誰還聽謝憐說話?謝憐還記得從前他們三人年少時候,慕情講話細聲細氣,都不跟人對著吼,而風信若是打誰,那都是謝憐叫他去打的,讓打就打讓停就停,如今卻不是這麽回事了。謝憐拖著一條手臂衝向門口想趕緊叫幾個神官來拉架,誰知,還沒邁出大殿,隻聽前方一聲巨響。風信和慕情也被這一聲巨響驚了,雙雙住手,凝神戒備,望向巨響傳來之處。


    仙樂宮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了。大門之外,不是仙京那條寬闊坦蕩的神武大街,而是一片死氣沉沉的黑暗。


    黑暗之中,無數凜冽的銀蝶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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