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轉頭,問:“怎麽說?”


    慕情道:“皇城裏的無家可歸的流浪兒都是一夥的, 經常到我家附近來討吃的, 我全都認識, 從沒見過這個孩子。”


    那幼童瞅著慕情不吭聲。風信懷疑道:“他們總是找誰討吃的?你嗎?你肯給?”


    慕情瞪他,道:“纏得厲害,不給有什麽辦法?”


    風信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不說話了,道:“哦。”


    謝憐看他們說話,看得想笑。慕情又道:“而且他衣服上有好幾個補丁,看這針腳一定是大人新近給補的,他家裏至少有一個年長的人在。可能家境不怎麽樣,但絕對不是乞兒。”


    謝憐自然從來不會去注意補丁的針腳如何,也看不懂是不是大人補的,但慕情從前是皇極觀的雜役, 在家裏零碎活計也做得多,細細一看,果然如此,問道:“你家裏還有大人嗎?”


    那幼童搖頭, 慕情道:“肯定有。他不回去,這會兒家裏人多半在急著找了。”


    幼童道:“不、不會!沒有人!”仿佛生怕被送回去, 說完就張開雙臂,似乎想抱住謝憐。他身上還是泥汙血跡混雜,風信看不下去了,道:“你這小孩兒幹啥呢?剛才情急也就算了, 現在還不懂事嗎。這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懂嗎?”


    那幼童一下子又把手縮回,但還是望著謝憐,道:“家裏吵架,被趕出來了。走了很久,沒地方可去。”


    三人麵麵相覷。半晌,風信道:“這怎麽辦?”


    一名禦醫建議道:“殿下若是為難,可以將他放在這裏,差幾個宮人照料便是了。”


    沉吟片刻,謝憐微微搖頭。


    他終歸是怕戚容不死心,還要溜出來找麻煩,道:“我看,還是先由我照看著,等他傷好吧。看樣子他家裏怕是也沒法好好看顧他的。風信回頭去處理戚容撞翻的那些攤子的時候,順便差幾個人找找這孩子父母在哪裏,告知一聲也好,讓他們不必擔憂。”


    風信點頭:“好。”


    他一條手臂還吊著,另一隻手就想去提那幼童。謝憐笑道:“你這個傷患,還是算了吧。”


    風信卻不以為意,道:“斷了一隻另一隻又不妨事。我就是兩條手都折了,用牙齒叼著他衣領也能把他給你帶上山去。”


    慕情暗中翻了個白眼,道:“罷了,還是我來吧。”可他才邁了一步,那幼童就自己從床上跳了下來,道:“我可以自己走。”


    一臉抗拒之色溢於言表,讓慕情第二步變得極為尷尬,不知該不該繼續邁。看這小朋友斷了五根肋骨和一條腿,居然還這麽生龍活虎,謝憐真不知該笑還是該心疼,道:“別亂跑啦!”說完,一彎腰,就將他抱了起來。


    三人帶著一個孩子,出了宮門。因為戚容方才在大街上鬧過事,驚擾了行人,撞翻了不少攤子,謝憐深感心虛,無顏見皇城百姓,一行人都灰溜溜的,不敢拋頭露麵,緊挑著小路走。一路上,那幼童窩在謝憐臂彎裏乖得很,讓他別出聲他就一直一聲不吭,風信瞪眼道:“這小子昨天踢我,今天卻這幅樣子,真是看人下菜。”


    慕情則道:“太子殿下麽,自然是比一般人要招人喜愛得多了。”


    不知為什麽,他這個人就算是說好話,言語字句也總有點地方教人不舒服。風信當下便不想理他了。走了一陣,風信道:“不行。我還是覺得,殿下你不能就這樣抱著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孩兒供人瞻觀。”


    謝憐道:“有什麽大不了?”


    風信道:“你可是太子殿下!”


    說著,他瞥見前方巷子口歇著一輛破破爛爛的板車,道:“把小孩兒放那兒拖著走吧!”


    慕情立刻道:“先說好,我是不會拖這個東西上山的。”


    風信道:“沒誰指望你拖。”說完便一伸手,把那幼童從謝憐懷裏拽了出來。一到他手裏,那幼童又開始掙紮,謝憐道:“算了,算了。這車說不定還有人要的!”而風信已經把人放到了車上。正在此時,不遠處一人忽然道:“您這是……太子嗎?”


    立即有人大叫道:“是是是!那就是太子!昨天他麵具掉下來,我親眼看見了他的臉!就是他!!!”


    “抓住他!!!”


    三人心中都是咯噔一聲。謝憐雖然並不認為昨日祭天遊中自己做錯了,但也知道,別人和他未定想得一樣。悅神武中斷是極大的不祥征兆,皇室貴族們忌諱,百姓們過了昨日當時那陣興奮勁兒,事後回過味來,到處問問這個意外究竟代表什麽,大概也不會多寬容了。再加上今天戚容當街鬧事,惹得怨聲載道,此時若被圍住,多半不大妙。尚未細想,慕情猛一拽他,道:“殿下,跑!”


    風信也拖著板車催促他:“殿下,我斷了一條手臂,攔不住這些暴|民的,走!”


    然而,巷子外,大街上的百姓們已神情激動地湧了過來,堵住了所有的去路。四人無路可退,眼看著無數雙大睜的眼圍堵了過來,謝憐硬著頭皮想:“大不了被暴打一頓,我不還手便是了!”


    誰知,人潮雖然湧了上來,卻是沒如預期一般一頓圍毆,而是十七八雙手伸過來,將他拋了起來,齊聲歡呼:“太子殿下!”


    謝憐被拋起又落下數次,依舊保持著極為鎮靜的形容。眾人七嘴八舌道:“太子殿下,你昨天在神武大街上那一躍,可真是精彩極啦!”


    有人讚歎:“那一跳也好厲害哇!真的真的,我當時還以為是神武大帝親臨了,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有人肯定:“殿下救小孩沒錯的!別人的命是命,咱們窮苦人家的小孩兒就不是命了嗎?要是我也會那麽做的!”


    有人憤憤:“就是。今兒個聽到有人說殿下壞大事了,我就聽不下去這話,如果掉下去的是個皇親國戚,隻怕那些人就不會這麽說啦。殿下你可千萬別理這種人啊!”


    “殿下才是真正為咱們著想的……”


    從一開始的心虛,到途中的懵然,至最後,被這一張張熱情洋溢的臉龐感染。人群將謝憐簇擁出來,到了大街上,匯聚越來越多的人群。風信、慕情和那幼童被遠遠隔在外層,完全擠不進來,隻能跟在長長的隊伍之後,跟著遊|行。這人山人海之勢,竟是不比昨日的祭天遊的排場小。謝憐每每要走,都會被強行塞回去,再次擁到最高處,竟是不讓他下來。


    謝憐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安心:“百姓們和國師們的意見完全相反,看來,是我對了。”


    回到太蒼山時,夕照正燒得濃烈如舊。


    穿過高大的山門,長長的青石山道上,到處都是挑著水桶、背著柴擔上上下下跑的道人們,一一與謝憐一行人招呼,不少都驚奇地望著這奇特的四人一車。風信單手拉著那車,猶如一頭勤勤懇懇的青壯年黑牛。謝憐和慕情頭先還矜持地笑個半死,後來拗不過就隨便了。


    楓林漫漫,車輪緩轉。登山時,謝憐在後麵推著那輛車。因他心情頗好,順口又問了那幼童一句:“小朋友,你到底叫什麽名字?紅什麽?”


    那幼童注視著他,小聲道:“我……我沒有名字。”


    謝憐一怔,道:“你娘親沒給你取名字嗎?”


    那幼童搖了搖頭,道:“我娘親走了。”


    謝憐心生憐憫,道:“那你娘親以前喚你什麽?”


    那幼童遲疑片刻,道:“紅紅兒。”


    謝憐笑了一下,道:“你這個小名蠻可愛的,那我就這麽叫你了。”


    紅紅兒似是一跟他說話就靦腆,低下了頭。這時,暮色已降臨,遠處各個山峰上,一簇一簇地亮起了各個宮觀的燈火。其中,最明亮的,便是太蒼山的最高峰,神武峰。


    神武峰上神武殿,明亮如白晝,星星點點的明光匯聚於峰頂。看著看著,謝憐歎了一口氣。


    歎氣並非是因為傷神,而是因為這幅景象太美,且壯觀。那每一點明光,都是供奉在神武殿內的一盞明燈。每一盞燈,都是一個信徒最虔誠的祈願。神殿內的長明燈越多盞,這位神官便法力越強。要想在皇極觀的神武殿內供一盞燈,千金難求。有錢、有權、有能、有情、有緣,五者必中其一者,方可入觀供燈。然而,世上更多的是五者都沒有的人。


    四人駐足,都出神地望著那煌煌如日的神武殿,神色不一。這時,忽聽一個略有些耳熟的聲音喊道:“太子殿下!”


    謝憐一回頭,見到一名白麵青年匆匆向他奔來,卻是那四象宮的守門道人,正色道:“祝師兄,何事匆匆?”


    祝師兄見慕情在他身後,麵色微有尷尬,假裝沒看到他,道:“國師有請,找您許久了,現在就在神武殿,等您前去。”


    謝憐聞言一愣,心知多半是為了昨日祭天遊意外之事,道:“好,有勞師兄了。”


    令風信和慕情先帶著紅紅兒先回仙樂宮,謝憐隻身去了神武峰。


    大殿外,香鼎生出的繚繞煙雲染得整座神武殿猶如幻境。香鼎兩側,一排排長明燈懸空而浮,整整齊齊碼成了燈牆。每一盞長明燈上都以端方凝重的隸書寫著供燈人的姓名和祈願。進了殿,大殿兩側同樣是一排又一排的懸空長明燈。供在神殿內的長明燈,又比供在殿外的要更為珍貴了。


    偌大的神殿前方,主國師正在神武大帝像前奉香,三位副國師在他身後,一齊向神像拜服。


    謝憐進去後,微一欠首,道:“國師。”


    幾位國師拜完了才回過頭,示意他上前來。於是謝憐也過去,取了香,虔誠奉上。


    半晌,國師才道:“太子殿下,我們幾個商量了一圈,祭天遊的事,隻有兩個解決辦法。”


    謝憐道:“國師請講。”


    國師道:“第一個辦法,把那個破壞了祭典的小孩兒找到來,我等開壇作法,最少,要封了他的一感,作為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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