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很多年以前,謝憐遇到了一隻白話仙人。


    那次, 他剛剛憑一己之力, 蓋好了一座小茅屋。正當他站在下麵欣賞新房子時, 突然,角落裏有一個細小的聲音說道:“你這房子,過兩個月就要塌囉。”


    師青玄道:“你怎麽辦?”


    謝憐道:“沒怎麽辦。我說:‘過兩個月?七天之內它還能立著,那才是奇怪。’”


    “……”


    花城微微一笑,隨即,這笑容便淡去了。


    那白話仙人躲在暗處,等著吸謝憐的恐懼、煩躁、不安之情。然而,它巴巴地吸了半天空氣,等謝憐都洗洗睡在新屋子裏了,也什麽都沒吸到。


    雖然謝憐沒看見它的真身,但也能感覺出, 它大概很生氣。


    沒過幾天,夜裏一道蒼雷劈下,整個房子都焦了。


    那隻白話仙人頗為高興,大概是覺得焦了和塌了差不多, 它的詛咒算是應驗了,這下謝憐總該害怕了。然而並沒有。它還是沒吸到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它當然不甘心, 於是,它便跟在了謝憐身邊,等待下一次喜事到來。


    誰知,這一等就是大半年。這大半年間, 謝憐身上居然一件喜事都沒有!


    要是一般人,也就放棄了。但白話仙人還有個特點,就是愛死磕,盯上了一個人就要死死跟著,所以也跟著苦苦餓了大半年。最後,機會終於到來了。


    某日,謝憐收破爛進賬一大筆,發了一小把橫財。白話仙人樂壞了,憋了這麽久,立即使出渾身解數,爆出長長一串謝憐有錢之後吃喝嫖賭染上一身病倒欠一屁股債的精彩人生,滔滔不絕詛咒連連。謝憐一邊點著錢,一邊聽得津津有味。聽完依舊是洗洗就睡了,那白話仙人也依舊什麽都沒吸到。


    當天夜裏,謝憐的破爛堆就失火了。


    火撲滅之後,滿臉黑灰的謝憐對那白話仙人慨歎道:“可惜了。全都燒光了,一個子兒也沒了。昨晚你說的那些醉生夢死、浮世流金,我還一件都沒有體驗過呢。我覺得,你講的挺有意思的,要不然,你再說一遍吧。”


    如此下來三四次,到後來,謝憐甚至會主動上去問它,你有沒有什麽想講的?你要不要講幾句?那白話仙人終於再也受不了了,它逃跑了。


    對白話仙人而言,謝憐這種瘟神,真是極不友好。要麽他就沒有喜事,空等數年;要麽他就對一切厄運習以為常,沒有任何恐懼不安;而且他運道之差,超乎白話仙人的想象,所以它們的詛咒對謝憐而言不痛不癢,簡直是祝福,或是在講白日夢。


    總之,從此以後,謝憐便與白話仙人絕緣了。他甚至有點懷疑,是不是那隻白話仙人逃跑後到自己族群內部大肆宣揚過他有多惡劣了。


    聽到這裏,師青玄沒繃住,噗了一下。花城淡聲道:“很好笑嗎。”


    師青玄也知不妥,立即正色了,肅然道:“對不住了,太子殿下。”謝憐笑道:“無事。反正我也覺得挺有趣的。”


    他總結道:“白話仙人是從人的恐懼之心中吸取法力,再借此法力,促使預言成真,然後再作出新的預言。如此循環往複,到一個人被徹底打垮、心如死灰為止。所以,越是心誌不堅,越是吃虧;而擁有的越多,害怕失去的就越多。”


    頓了頓,他又提醒道:“是有風師大人的信徒接到了此類祈願,向您求助嗎?您是風神,這東西不在您的管轄範圍內,接到的話,可以移交武神。”


    師青玄卻道:“不是信徒遇到了,是我自己遇到的。”


    這下,謝憐更奇了:“您自己遇到的?白話仙人一般應該不太敢惹神官。就算惹了,以神官之尊,也用不著怕它們的。”


    師青玄歎道:“若是在我飛升後遇到的,自然不足為慮,但……此事說來話長。”


    話說數百年前,風水二師在為人時,生於豪門大富商賈之家。


    師青玄為次子,出生之時,舉家歡喜,為此子取了乳名“玄”,廣施粥點,行善積德。當時,有一位算命先生喝了粥,看到了繈褓裏的嬰兒,問了生辰八字,說了這麽一番話:


    “吃了你們家的粥,我說句話。你們家這個兒子,命格雖好,但一言難盡。要是想救,必須得盡量低調,別讓他從小養成張揚的性子,不許他出風頭,記住悶聲發大財,如此方可平安渡過一生。絕對不要給他辦喜事,會招來不好的東西。”


    這話可太不好聽了,簡直跟白話仙人也差不多了。師家又是商賈人家,格外重這些,當場拉下臉把人攆走了,他的話自然也沒放心上,幾日後,便又為師青玄開設宴席,張燈結彩,鑼鼓齊鳴。


    然而,宴席上,正當眾人喝得高興,紛紛對著繈褓裏的師家二公子唱祝詞時,驀地從地下傳來一個聲音,唱道:“不得善始,不得善終!”


    這聲音真是從地底下傳來的,蓋過了在場所有其他人的聲音,把眾人都嚇呆了。


    宴席惶惶而散,當天夜裏,還是嬰兒的師青玄便發起了熱,啼哭不止,怎麽都退不下去,還直吐苦水,全家魂飛魄散。師家想起前不久那個說怪話被趕走的算命先生,忙到處找,又把人請了回來。那算命先生道:“讓你們別張揚,你們非不聽。這下這孩子撞了真仙,這輩子都要後患無窮了。這一場高熱還不算什麽,不久就會退了。但這個,隻不過是它的見麵禮!”


    那撞上的東西,自然是白話仙人了。隻是,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趕跑的普通白話仙人,而是一隻歲數最大、道行最高的白話仙人。高到何處?不逢喜宴,也能哭喪。所以,被叫做“白話真仙”。


    這“真仙”可謂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眼光毒辣,纏上的人,無一不是大起大落、一生傳奇的大人物。有的人戰勝了它,但也與它鬥了一生,供給它不少食材;有的人敗給了它,便徹底成為它法力源泉的一部分。千百年積攢下來,根基深厚。如今,它已休息了一百多年,算算日子,也該出來走動了,這次開口,肯定要吃一口大的。恰好在此時出生的師青玄命格很對它胃口,便被這真仙“定”下了。雖然眼下的小小嬰兒即便聽見了它的預言也聽不懂,但小嬰兒總歸會長大的,總有一天能聽懂,總有一天會知道害怕。並且,從幼時埋下的這份恐懼,將深深根植於心,揮之不去。


    好在,這種精怪往往腦子一根筋,想東西的方式很奇怪,和常人是不同的,於是,算命先生想了個辦法騙它:先讓師家把師青玄送出去,假意送人,再把兒子換個模樣,偽作女嬰送回來,說是從外麵接回來的養女,讓全家都管這位公子叫小姐,將他從小扮成姑娘養。隻要那白話真仙一直找不到當初定下的男嬰,時間一久,沒準就不記得當初他挑中的是誰了。


    如此,師青玄果然平安無事長到了十歲。


    十年間,當初的豪門大富之家漸漸衰頹。二師父母去世,家中勾心鬥角,爭奪財產。師無渡不勝其煩,於是,在他十六歲那年,帶著比他小好幾歲的師青玄離家了。


    兄弟二人相依為命,師無渡先一步上山拜師修行,把弟弟寄養在山下小鎮。他每日修行練功到很晚,大傍晚才下山。山上沒有吃的,夜裏才能回家吃上飯。有一天晚上,師無渡與人切磋入了迷,忘了時辰。師青玄等了好久都沒等到哥哥回來,擔心他沒飯吃肚餓,便決定送飯上山。


    那時師青玄尚且是個孩子,不會走山路,夜裏又漆黑一片,拎著飯盒子走了許久,等得內急。一急,便在山路邊脫了裙子。這時,山路前方遠遠走來一個黑影,問道:“前方的可是玄兒?”


    師青玄一聽有人叫他乳名,以為是哥哥叫來接自己的人,連忙把裙子又放下了,應道:“是我!”


    那陌生的聲音又問:“你的生辰八字,可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時?”


    師青玄更奇。一奇為什麽突然問生辰八字,二奇這人說得竟是分毫不差,也應了:“沒錯!你怎麽知道的?你是誰?你認識我哥哥嗎?”


    那聲音不答,最後說了一句:“你過來,讓我看清你的臉。”


    這是命令的語氣。到這裏,師青玄終於覺得不對勁了。


    他抱著送飯的盒子,拔腿就跑。跑著跑著,聽得身後上方呼呼狂風、哈哈狂笑,竟是那東西緊緊追在後麵,喝道:“你馬上就要摔倒了!”


    師青玄魂飛魄散,說到“倒”字時,他果然摔倒,摔破了飯盒子,飯撒了一地。那東西就要撲上去時,師無渡趕到了。


    見人一來,那白話真仙便消失不見了。師無渡抱起了摔得滿臉是血和飯的弟弟,兄弟二人都是心驚不已。


    還是給它發現了!


    被躲了這麽多年,白話真仙嚐到了第一份甜頭,從此開始定時出沒,一次比一次神出鬼沒。這東西道行太厲害,師家家業已垮,師無渡能請來的道人法師毫無辦法,也無力怒砸百萬功德,向上天直接傳達自己的聲音。雖然它一直沒要師青玄的命,但兄弟二人皆知,這東西不過是在等養肥了再殺。眼下隻輕輕打你幾個小耳光,提醒你要害怕它,總有一天要來個大的。這就仿佛一個獵人,不給獵物一箭來個痛快,偏偏要擦著身子來幾箭,教獵物恐懼到極致,而它便以此為食。


    簡直像是一場淩遲。


    好在,轉機終於來了。苦修狠衝數年後,師無渡飛升了。


    他一飛升,立刻把師青玄提到中天庭,猛砸天材地寶,沒過幾年,師青玄也順利飛升。那白話真仙,從此便銷聲匿跡了。


    師青玄理所當然地以為,是它終於放棄,知難而退了。然而,這似乎隻是他想得美。


    前幾日,他找了一大幫朋友喝酒,醉醺醺之時,忽然聽到耳邊有個聲音惡狠狠地道:“你永遠也別想再見到你哥哥!”


    那聲音熟悉至極,在他十歲以後到飛升的日子裏,幾乎年年都能聽到一兩次這個聲音,對它的恐懼早已刻入骨髓,簡直是一個炸雷響在耳邊。師青玄瞬間就酒醒了,嚇得連夜跑去裴茗的地盤,親眼看到了師無渡正好好的和靈文他們聚會,這才定了心神。


    事後,他懷疑那聲音會不會是自己的幻聽。畢竟從小被這東西種下太深的陰影,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但前思後想,還是有點放心不下,便拉了明儀,又順便來找謝憐問問,豈料在菩薺觀撞上了花城,真是冤家路窄。


    聽完,謝憐道:“如此說來,風師大人你遇到的,和我遇到的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思索片刻,又問花城,“三郎,你可親眼見過那白話真仙?”


    花城手裏把玩兒著一支筷子,道:“嗯?未曾親眼見過。不過,我有認識的人見過。”


    這個“認識的人”是誰,謝憐雖好奇,但也沒多問,隻道:“它道行究竟有多高?當真厲害?”


    花城把筷子丟了,緩緩地道:“很高。”


    聞言,師青玄和明儀的神色都越發凝重了。花城又道:“它跟一般的小嘍囉可不同,的確難對付。”


    雖然說著“難對付”,但他依舊神色如常,仿佛隻是客套一下。不過,能得到花城這般評價,也是極不容易了。謝憐道:“風師大人,看來問題不小啊。這事你為何不告訴水師大人?”


    師青玄擺手道:“不行不行。你知道的,我哥眼下又要渡劫了,萬一他在這個節骨眼去鬥那白話真仙,分心了怎麽辦?這事我得保密,不能讓別人知道。跟我哥交好的神官,我也一個都沒告訴。”


    一位神官並非一生隻能渡一次劫。渡過的天劫越多,境界越高,地位越穩,法力越強。師無渡乃是有二道天劫加身的神官,謝憐早先也在通靈陣的閑聊中隱約聽過,他現在正在等第三道。如若分心,確實不利。渡劫失敗,怎麽說也是要掉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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