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回來啦~


    本卷為過去時,時間線為仙樂亡國後第一次被貶。接第二卷。不太長~


    謝憐是生生驚醒過來的。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起來, 一把捂住了臉。


    驚醒的原因是一個夢。夢裏, 他的父王母後懸梁自盡了, 他看到了,卻無喜無悲,無淚可流,木然地準備給自己也準備了一條白綾,剛把頭伸了進去,就看到下麵有個戴著悲喜麵的白衣人衝他冷笑,心裏一驚,繩圈收緊,陣陣窒息感襲來,他便醒了。


    窗外天光已白,外麵傳來一個聲音:“殿下!你醒了嗎?”


    謝憐隨口道:“醒了!”


    劇烈地喘息了好一陣, 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是在榻上,身下是地上的一張草席。雖然墊了許多稻草,柔軟異常,但對他來說還是不怎麽舒適, 至今他仍習慣不了這種簡陋的床具。這裏也不是客棧宮殿,而是一間破敗的太子廟, 他躺的地方,就是已經被砸爛後搬空了的後殿。


    方才出聲喊他的是風信,一大早出去帶回了吃食,還在外麵催促他出去用餐。謝憐應了, 爬起身來。


    夢中那窒息感過分逼真,他的手不由自主撫上了頸間。本意是想去確認並沒有絞首的白綾或是致命的勒痕,誰知,竟是真的摸到了一樣東西。


    謝憐先是一驚,撲向不遠處丟在地上的鏡子,拿起來一看,一道黑色項圈環於白皙的頸項之間,至此,這才終於冷靜,全部記起來了。


    咒枷。


    謝憐的手指試探著輕觸這個東西。


    一旦被貶為凡人,除了衰老會比尋常人更緩慢一點,就沒有更多特權了。但君吾給他打上這咒枷的時候,還是手下留了情,打開了方便之門。


    這道咒枷雖然鎖住了他的法力,但同時也鎖住了他的年歲和肉|體,使他不老不死。並且,君吾對他說,如果你能再次飛升,前塵如何一筆勾銷,這個東西也會給你取下來。


    可是,這個東西戴在身上,就像是一個犯人臉上被黥了字的罪人,無疑是刻骨的恥辱。想到這裏,謝憐把手伸向一邊,抓起一條白綾就往頭上套。抬起手臂時忽然想起夢中那脖子被慢慢絞緊的恐懼感,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把它纏了上來,將脖子和下半張臉都一絲不苟地包住,這才走出去。


    風信和慕情已經在外麵等著他了。風信帶了熱氣騰騰的饅頭回來,慕情正慢條斯理地吃著。風信遞了兩個給他,但謝憐看到那白幹白幹的粗笨食物並無食欲,還是搖了搖頭,沒接。風信道:“殿下,早上你總得吃點東西,咱們接下來要幹的事,可不是坐著不動就能應付的。”


    慕情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道:“是啊,不吃這個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了。再暈一次還不得也是吃這個。”


    風信瞪他:“你怎麽說話的?”


    謝憐飛升幾年,早忘了吃飯的滋味,前些日子有一天險些暈了,才想起來原來他已經三四天什麽都沒吃了,慕情說的是這一茬。一旁謝憐不願這兩人一大清早又鬥起來,及時岔開話題,道:“走吧,今天還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活幹呢。”


    原先的謝憐,既是金枝玉葉,又是天人之體,不食人間煙火,自然不需要為生計發愁。但如今,說他是太子,仙樂國已經沒了,說他是神仙,也早就被貶了,大體與凡人無異,自然得操心一下日子怎麽過。修道之人老本行當然是抓鬼做法事了,但也不是每天都有妖魔鬼怪給你抓、有法事給你做的,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是得找些零散活計,比如幫人卸卸貨、出出腳力什麽的。


    可就算是這種零散活計,也不一定能搶得到。因為如今,流離失所的貧民太多了。這些貧民看到有活,不需要付工錢,給個饅頭半碗飯就願意幹,一湧而上,這邊幾人哪裏搶得過他們?就算能搶過,謝憐權衡之下,說不定還會覺得別人比他們更需要那份活。果然,晃了半天,又是一無所獲。慕情道:“咱們就不能找個穩定體麵些的活幹嗎?”


    風信道:“廢話。能找到早找到了。體麵的活不得看臉嗎?就殿下這張臉誰不認得,給人認出來是誰,穩得了?”


    慕情不說話了。謝憐則把蒙著下半張臉的白綾纏得更緊了。的確,萬一給人認出來他是誰,要麽他們自己腳快逃走,要麽給人亂棍打走。比如鏢師,誰會放心讓來曆不明、臉都不肯露的人做鏢師?他們又不能去做害人行凶的黑打手,選擇就非常有限。


    神是不可能會為吃不飽飯而煩惱的。但人是要吃飯的。謝憐從小就不用考慮這種事,這算是十幾年來,這個問題真正困擾到他。而如果神連饑餓的滋味是怎樣的都不知道,那麽,神又如何能得知饑餓的信徒的心情?又如何能與之共情?事到如今,也隻能當這也是一種曆練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敲鑼打鼓之聲,一大群人都湊了過去,三人也隨著大流過去看了看,幾個武人和醜角在人群中起勁吆喝,竟是有武人在賣藝。慕情又提議道:“實在不行咱們去賣藝吧。”


    謝憐也在考慮這個,還未答話,風信邊看邊道:“說什麽傻話,殿下千金之軀,怎麽能去幹那種事?”


    慕情翻了個白眼,道:“磚都搬過了,賣藝有什麽不一樣嗎?”


    風信道:“搬磚是靠自己力氣吃飯,但是賣藝是供人取樂,給人當笑話看,當然不一樣!”說著,那蹦蹦跳跳的醜角摔了一跤,眾人哈哈大笑,他又爬起來哈腰點頭,在地上零零星星撿了幾個賞錢。見狀,謝憐心生一股抗拒之意,用力搖了搖頭,把“賣藝”這條路從腦海中劃去。慕情見了,道:“行。那就當東西吧。”


    風信道:“已經當了很多東西了,要不然也撐不到現在,剩下的不能再當了。”


    突然,人群後方傳來陣陣驚呼,有人喊道:“兵來了!兵來了!”


    一聽兵來了,看熱鬧的人群一哄而散。不多時,一列士兵手持兵刃,新甲錚亮,威風凜凜,在街上大搖大擺走過,看到有可疑的便抓了盤問。三人躲在人群裏,聽旁人議論:


    “這是在抓誰啊?”


    “放心,不是抓咱們的。我聽說了,是抓潛逃的仙樂皇族的。”


    “據說有人在這附近看到了可疑人物,所以最近城裏都查的很嚴。”


    “真話呀?不得了不得了,居然逃到咱們這兒了!”


    聞言,三人交換幾個眼神,謝憐低聲道:“趕緊去看看。”


    其餘兩人點頭。分別默默離開人群,不引人注意地走了一段,這才匯合,飛奔而去。


    奔到一座荒僻的小山林前,謝憐遠遠地便看見林中升起一道濃煙,心下大駭,難道永安的士兵竟已經找到這裏、放火行凶了?


    奔近前去,樹林中藏著一座破舊小屋,不知是從前哪個獵人守山時留下的房子。那濃煙正是從屋裏飄出的,謝憐失聲道:“母後!怎麽回事?你在嗎?”


    喊了一聲,一個婦人就迎了出來,喜道:“皇兒,你來了?”


    正是王後。她一身布衣荊釵,還消瘦了不少,與過往的貴婦模樣稍稍有些差別。見母親沒事,又滿臉喜色,分明無異狀,謝憐這才放心,又忙問道:“那煙怎麽回事?”


    王後不好意思地道:“……也沒怎麽回事。我今天想自己做點飯……”


    謝憐哭笑不得,道:“別了!做什麽飯?你們每天吃風信慕情他們送過來的東西就好。這煙太惹人注意了,有煙就有人,會把永安兵招來的,方才我們在城裏已經遇見他們了,這座城也會戒嚴,我們又要換地方了。”


    風信和慕情進屋去把煙滅了,王後也不敢大意,去屋後和國主商量。風信出來低聲道:“殿下,你不去看看國主陛下嗎?”


    謝憐搖了搖頭,道:“不了。”


    他們父子二人,一個是亡國之君,一個被貶天神,真說不上來誰比誰更沒意思,都沒麵子,非要他們麵對麵坐下來也隻會幹瞪眼,並不會好好談心,因此能不見就不見。謝憐揚聲道:“母後,你們待會兒收拾一下,我們今天就離開。晚上過來接你們。我們先走了。”


    王後連忙又走出來,道:“皇兒,你這就走了?這麽多天沒來,怎麽一來就走?”


    謝憐道:“還要去修煉。”


    事實上,是還要去找活幹,不然根本湊不齊這麽多人的口糧。王後道:“早上吃了沒?”


    謝憐搖頭。三個人現在都是饑腸轆轆了。王後道:“這樣最壞身體了,幸好我方才煮了一鍋粥,快進來吃吃吧。”


    謝憐心道:“您煮一鍋粥,怎麽會起那麽大煙,活像燒了一座宮殿似的……”


    王後又對風信和慕情道:“你們兩個孩子也過來一起吃吧。”


    風信和慕情二人沒料到居然還能有此待遇,連連推辭,王後卻堅持。二人隻得也小心翼翼地在桌邊坐下來,都是有些受寵若驚。驚是驚喜的驚。


    然而,等王後端上那鍋東西之後,他們的驚喜,就變成驚駭了。


    返城後,慕情的反胃還沒有停止,跌跌撞撞地道:“我以為……那粥,氣味聞著像燉糠水,沒想到,吃起來,也像!”


    風信咬牙道:“住口!不要再逼人回憶那鍋東西了!王後畢竟是……萬金之體……從不下廚……這樣已經很……嘔!……”


    慕情哼道:“我說錯了嗎?你要是覺得不像燉糠水,你……去求王後再賞你一碗吧!嘔!……”


    兩人嘔來嘔去,謝憐抓住他們,連連拍背,道:“別嘔了!看,前麵……好像有活幹了!”


    果然,三人踉踉蹌蹌走上前去,有幾個頗為光鮮的小頭目正在大街上吆喝著拉人幫忙,報酬還算不錯,而且人頭不限,來多少用多少,三人連忙應了,混在一群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貧民裏,成群結隊來到一處泥濘的空地。此處似乎是有人要修建新宅,因此要開始修整了,先將此處填平。三人賣力幹活,渾身都沾滿了泥水。風信一邊運土,一邊鐵青著臉、捂著肚子罵道:“……我操了!我感覺那鍋燉糠水在我肚子裏成精了!”


    謝憐背著一筐土回頭,小聲道:“你還能堅持嗎……要不要先在旁邊坐一下?”


    慕情對謝憐道:“你還是去旁邊呆著吧。”


    謝憐道:“不用。我還能堅持。”


    慕情翻了個白眼,道:“你還是別堅持了,你衣服髒了我還得給你洗,我寧可把你這份活一起幹了。”不遠處有人喊道:“好好幹活,不要說話!不要偷懶!還想不想拿工錢了?”


    風信頑強得很,還是繼續堅持,還背了比原先多兩倍的泥土,道:“又沒多少錢,值得這麽大呼小叫作威作福嗎?”


    好容易從烈日高懸的白日奮鬥到日落,總算大功告成。身體上,三人倒還不算累癱了,隻是如此勞累,卻僅僅是為了一點並不豐厚的工錢和口糧,心較之身體更為疲倦。他們好容易得了空,躺在稍微幹淨點的一片地上休息,這時,另一群人吵吵嚷嚷地來了。幾個漢子搬著一尊石像,慢慢走來。


    謝憐微微抬頭,道:“那是什麽像?”


    慕情也看了一眼,道:“鎮在這裏的新神像吧。”


    謝憐不語。


    若是在從前,毫無疑問,鎮地首選神像,一定是他的太子像,現在卻不知是哪位神仙了。多半是君吾,也有可能是哪位新晉神官。


    頓了一陣,謝憐還是忍不住想看看,取代了自己的會是誰,於是勉強起身,湊到前方人群裏去看了看。那石像背對著他,看不清臉,不過,似乎是跪著的。這就讓他更好奇了。哪個神官的神像會是跪著的?他便又繞了一大圈,轉了一個彎去看。


    這一看,他整個腦子都空白了。


    那張神像的臉,居然就是他自己!


    那跪地像被安放到地上,一旁有人粗魯地拍拍它的腦袋,道:“總算運來了,這孫子,還挺沉!”


    “幹什麽弄這樣一尊像啊?怪難看的,弄個神武大帝來不行嗎?這不是那個誰嘛……”


    “那個,是吧?現在不是說拜了他就會倒黴嗎?你們還敢拜啊?還特地運過來……”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拜瘟神的確會倒黴,可這石像又不是拿來拜的,是拿來踩的。把瘟神踏在腳下,可不就能保佑自己好運常青?”


    眾人恍然大悟,都道:“好寓意,妙寓意!”


    風信和慕情也覺察了不對,上來一看,也是說不出話了。風信當場要爆炸一般,慕情一把拉住他,眼神警告,低聲道:“太子都沒喊,你想喊什麽?”


    謝憐的確沒出聲,風信不確定他是不是另有考量,也不好輕舉妄動,勉強咽下,眼睛裏卻是要噴出火來一般。終於,有個人嘀咕道:“這……是不是有點不妥啊?好歹是個神,是太子殿下。”


    “嗨,仙樂都亡了還太子殿下呢。”


    更有人道:“此言差矣。我們踏瘟神,非但沒有不妥,他反而要感謝我們才是。”


    謝憐忽然道:“哦?為什麽要感謝你們?”


    那人振振有詞道:“寺廟的門檻見過沒?千人踩萬人踏,但是,君不見多少富貴人家上趕著想買一條寺廟的門檻來給自己當替身?因為每踩那門檻一腳,那門檻就替他們贖了一分罪,還了一分債,積了一分陰德。這跪地像的意義也是一樣的。我們每在他頭上踩一腳,或者吐一口唾沫,不也是在給他太子積攢功德?所以,他應該感謝我們才是……”


    謝憐再也聽不下去了。


    那人說到“感謝”二字,他抬手便是一拳,撲了上去。


    人群裏登時炸開了鍋:“你幹什麽!”“打人啦!”“誰在鬧事?!”


    風信早就想揍人了,也是大喝一聲,加入戰局。慕情不知是自己投入的還是被波及的。總之,三人都開打了。混戰中,謝憐好幾次險些被扯下臉上白綾,幸好沒有。三人都身手了得,但對方人多勢眾,加上後來慕情拉住了那兩人,警告他們是不是想打死凡人罪上加罪,這一架打得憋屈至極,最後,雖然打了個痛快,但三人也被趕了出去。


    沿著一條河滿身狼狽地走了一陣,三人的步子慢了下來。慕情頂著一臉青紫,怒道:“辛辛苦苦勞累一整天,最後打了一架,什麽都沒拿到!”


    風信抹了嘴上的血,道:“這時候了你還提錢?”


    慕情道:“就是因為這時候,所以才更要提錢!這是什麽時候?食不果腹的時候!就算不承認也沒用,沒錢就是不行!你們不能忍忍嗎?”


    謝憐不語。風信道:“怎麽忍?都被做成那種跪地像給人踩臉了!敢情被踩臉的不是你,說得這麽輕巧。”


    慕情道:“從戰敗到現在,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了,而且今後一定還會遇到更多。如果他不能盡早學會習以為常,恐怕就不用活了。”


    風信反感地道:“習以為常?對什麽習以為常?對別人的侮辱?對凡人踩他的臉習以為常?為什麽要對這種事習以為常?”


    謝憐煩躁地道:“行了!別吵了。這種小事還值得這樣大吵一通?”


    那兩人齊聲閉嘴。


    頓了頓,謝憐歎了口氣,道:“走吧。找輛車,去接母後他們。今晚要離開這座城了。”


    風信道:“好。”


    二人並肩走了一段,忽然發現慕情沒跟上來。謝憐回頭,疑惑道:“慕情?”


    沉默一陣,慕情道:“太子殿下,我想對您說一件事。”


    謝憐道:“什麽事?”風信不耐煩地道:“你又怎麽了?都說了不跟你吵了,你還想怎樣?”


    慕情道:“我想離開。”


    “……”


    雖然他開口之前,謝憐已經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但等他真的開口說出這句話,謝憐還是屏住了呼吸。


    風信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你說什麽?”


    慕情挺直了腰板,一雙如黑曜石般地眼睛定定,神色冷靜地道:“請您允許我離開。”


    風信道:“離開?你離開了太子殿下怎麽辦?國主王後他們怎麽辦?”


    慕情張了張嘴,最終,道:“抱歉,我無能為力。”


    風信道:“不是,你說清楚,啥叫無能為力?”


    慕情道:“國主和王後是太子殿下的父母,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母親,她也需要我照顧。我不可能說,我去照顧別人和別人的父母,不去管我自己的母親。所以,請您諒解,我無法繼續再跟隨在您身邊了。”


    謝憐覺得有點暈,靠在了一旁的牆上。風信冷冷地道:“這是真的原因嗎?之前怎麽沒聽你說過?”


    慕情道:“這隻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眼下我們都陷入了困境之中,而對於該如何擺脫困境,我們想法不一樣。恕我直言,再這樣下去,一萬年也無法擺脫這種困境。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


    風信氣極反笑,點了點頭,對謝憐道:“殿下,你聽到了嗎?記得我當初怎麽說的嗎?你要是被貶了,他肯定第一個跑路。我沒說錯吧?”


    慕情似乎被他微微激怒了,淡聲道:“麻煩你不要綁架我。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心,沒有誰生來就注定是人間正道、世界中心的。也許你喜歡圍著另一個人轉,但別人未必跟你一樣。”


    風信道:“你哪來那麽多遮遮掩掩的辯解酸話?懶得聽。直接說一句我就是忘恩負義了怎麽著不行嗎?”


    “夠了!”


    聽謝憐出聲,二人雙雙止住。謝憐把手從額頭上拿開,轉向慕情,盯著他看了一陣,道:“我不喜歡勉強別人。”


    慕情抿了抿嘴唇,仍是站的筆直。


    謝憐道:“你走吧。”


    慕情看他一眼,一語不發,向他鞠了一躬,當真轉身走了。


    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風信不可置信地道:“殿下,你就真這麽放他走了?”


    謝憐歎了口氣,道:“不然呢?我說了我不喜歡勉強。”


    風信道:“不是?這小子!他搞什麽啊他?他也就真走了?!跑路了?我操了!”


    謝憐在河邊蹲了下來,揉著眉心道:“算啦。既然他心已經不在我們這裏了,留下來還能幹什麽呢?拿繩子綁著他、讓他給我洗衣服嗎?”


    風信也不知該說什麽了,一起蹲了下來,半晌,氣道:“媽的,這小子是可以共富貴、不可以共患難,一出事就跑了,你對他的恩情他半點不記!”


    謝憐道:“是我說別讓他記著的,你也……別掛嘴邊算了。”


    風信道:“那他也不能當真不記吧?我真是操了!不過殿下你放心,我肯定不會離開的。”


    謝憐勉強笑了笑,說不出話。風信又站起身來,道:“咱們是要去接國主和王後了嗎?我去找車,你先在這兒等著。”


    謝憐點了點頭,道:“麻煩你了。小心點。”


    風信應了,離去。謝憐也站起身來,又沿著河走了一段,整個人還有些飄乎乎的沒有實感。


    慕情的離開,真是讓他大為震驚。


    一來,他從沒想過,一個如此親近的人會說離開就離開。二來,謝憐總是相信“永遠”,比如朋友就是永遠的朋友,不會背叛,不會欺騙,不會決裂。也許會有分別之時,但絕不應該是因為“日子太糟過不下去”這種理由。


    這就像是一個故事裏,英雄和美人,天作之合,就應該長相廝守,永永遠遠。就算不能,那也一定是因為決絕慘烈的死別,而不該是因為英雄愛吃肉美人愛吃魚,或者英雄嫌美人花錢大手大腳美人嫌英雄習慣不好這種緣故。


    瞬間一腳踩空落地萬丈,發現自己還在人間。這滋味可真不好。


    胡亂走了一段,迎麵忽然飄來許多璨璨的金星。謝憐這才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發現竟是一盞一盞的花燈,漂浮在水上,隨著江流朝這邊姍姍而來。還有幾個小孩兒,笑嘻嘻地在河邊耍鬧。


    謝憐想起了:“啊,今天是中元了。”


    以往在皇極觀,中元節都會舉辦盛大的法會,早早就開始期盼,是不可能忘記的。如今卻是壓根不記得了。他搖了搖頭,繼續前行。這時,前方路邊傳來一個聲音:“小娃娃,買不買呀?”


    這聲音蒼老至極,還帶著森森鬼氣。謝憐本能地覺察不對,抬頭望去,隻見方才那兩個小孩抱著手裏的燈,停在路邊,又是好奇、又是怯怯地看著什麽東西。


    他們對麵的黑暗裏,坐著一個人。似乎是個黑袍老者,髒兮兮的與黑夜融為一體。他手裏托著一盞花燈,對那兩名小兒陰惻惻地道:“我這兒的燈,可跟你們懷裏抱的普通花燈不同,這都是稀奇寶貝,點上許個願,保管靈驗。”


    兩小兒將信將疑:“真、真的嗎?”


    那老者道:“當然。你們看。”


    他手裏那燈,分明並未點燃,卻忽然發出一陣不詳的紅光。而地上擺著的十幾盞燈也是,幽幽綠光時隱時現,詭異至極。


    兩小兒看得稀奇,謝憐卻看得分明。那哪裏是什麽稀奇寶貝?分明是死人的磷光!


    那花燈裏定然封著小鬼的魂魄,才會自行發出那種不祥的詭光。而這老者一定是個半吊子的野道士,不知道哪裏捕了這樣一批倒黴的孤魂野鬼,紮成了燈。那兩小兒不明所以,拍手歡天喜地還想買。謝憐趕緊走了上去,道:“別買。他騙你們的。”


    那老者瞪眼道:“你這小子,說的什麽!”


    謝憐直截了當地道:“那燈不是寶貝,是妖器,裏麵裝了鬼,你們要是拿回去玩兒,一定會被鬼纏上。”


    兩小兒一聽有鬼,哪裏還敢停留,“哇”的一聲,哭著跑了。那老者一蹦三尺高,氣急敗壞:“竟敢壞我買賣!”


    謝憐卻道:“你怎麽能在這種地方胡亂買賣?別說這種無知小兒了,就是大人買了你這邪裏邪氣的花燈也要倒大黴,說不定就被冤魂纏上了,豈不要釀成大錯?就算你非要賣這種東西,也應該到專門的地方去賣啊。”


    那老者道:“你說得輕巧,哪有專門賣這些的地方!大家不都是路邊隨便找個地方擺攤嗎!”說著抱了那一大堆紮得極醜的花燈,氣咻咻地就要離開。謝憐忙道:“等等!”


    那老者道:“怎麽?幹什麽?你要買嗎?”


    謝憐道:“不是吧,你還真打算到別的地方繼續賣啊?你這些燈裏的鬼魂是哪兒來的?”


    那老者道:“荒野的戰場上抓的,到處都是。”


    那豈非是士兵們遊蕩的亡魂?


    聽到這裏,謝憐可不能不管了,肅然道:“別賣了。今天是中元啊,萬一鬧出什麽事來,不是好玩兒的。而且這些都是戰士英魂,你怎能把他們當小玩意兒來賣?”


    那老者道:“人死了就是一縷煙兒,管什麽英魂不英魂?當然是我一把老骨頭更重要,大家都是要討生活的,不讓我賣我喝西北風去?你這麽熱心,你倒是花錢買啊?”


    “你……”


    最終,謝憐還是認輸了,道:“好,我買。”他把手伸進兜裏,搜刮了所有角落,掏出幾個小錢,道,“這些夠嗎?”


    那老者看了一眼,道:“不夠!才這麽點,這怎麽夠?”


    謝憐也不是很懂十幾盞花燈要多少錢才算正常,他從前買東西從來不看多少錢,但萬般無奈之下,竟無師自通學會了討價還價:“你這些花燈又不怎麽好看,還很晦氣,便宜點算了吧。”


    那老者道:“這個價錢了你還叫我便宜?沒見過比你更窮酸的了,太丟臉啦!”


    謝憐被他說得臉上有點掛不住了,道:“我可是太子,這輩子還沒人說過我窮酸呢?”話音剛落,他就微微後悔,不過,那老者壓根沒把他的話當真,笑道:“你是太子,那我就是皇帝老子啦!”


    謝憐有點慶幸,又有點尷尬,索性破罐子破摔,坦白地道:“賣不賣?我沒錢啦。”


    一番斤斤計較,二人總算成交。謝憐用那點少得可憐的錢,買下了十幾盞鬼花燈,抱到河邊。那老者拋著錢一溜煙跑了,謝憐則坐在河邊,把花燈上纏繞的紅線結子一一解開,將被符咒封印住的小鬼們都放生了,順便給他們做了場簡單的法事。


    星星點點的幽幽鬼火從燈裏飄出。這些魂魄都是剛死不久的新鬼,渾渾噩噩的,沒有自己的意識,都還很虛弱,所以才會被那老者抓住。它們從狹窄的花燈裏被放出來後,都簇擁著謝憐,親近地打轉,不時蹭蹭他。謝憐站起身來,輕聲道:“走吧,走吧。”


    被他用手輕輕托了一把後,那些鬼魂們越升越高,飄向天際,漸漸散去。這也就是所謂的,魂歸天地了。


    謝憐凝視著星夜,良久,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小小的聲音。


    那個聲音道:“太子殿下……”


    謝憐一怔,隨即向聲音傳來之處望去,這才發現,居然還有剩下了一團小小的鬼火,沒有升天,也沒有化作星火散去。


    看來,這隻小鬼比其他小鬼都要強,非但有自己的意識,還能說話。他走了過去,奇怪道:“方才是你在叫我嗎?你……認得我?”


    那團小小的鬼火被他注意到了,似乎十分雀躍,一上一下地跳動,聽聲音,似乎也是個少年。它道:“我當然認得您!”


    謝憐想起他現在渾身都泥巴,怪模怪樣的,越發尷尬了,手握成拳抵在嘴前,真想不承認,說你認錯了算了。須臾,他正色道:“你為什麽還留在這裏?我方才不是渡化過你們了嗎?難道我哪裏做漏了一步?”不然怎麽會經過了那場法事,還剩下一個?


    不知名的鬼魂漂浮在他麵前,不近不遠,答道:“不。您什麽也沒有做錯。隻是我自己還不想離開罷了。”


    謝憐想了想,道:“你還有未了的心願和執念嗎?”


    不知名的鬼魂道:“是的。”


    謝憐道:“那麽,說說吧,是什麽?不是很難的事的話,我盡量幫你辦到。”


    不知名的鬼魂,背後是隨夜長流的三千浮燈,它道:“我有一個心愛之人還在這世上。”


    沉默片刻,謝憐道:“原來如此。是你的妻子嗎?”


    “不,殿下。我們沒有成親。”


    “啊。”


    不知名的鬼魂道:“其實,他可能都不太記得我。我們甚至沒有說過幾句話。”


    謝憐心道:“話都沒說過幾句?既然如此,為何會成為將你魂魄羈留於世的‘心愛之人’?這是何等的國色天姿?”


    沉吟片刻,他道:“所以,你的心願是什麽呢?”


    不知名的鬼魂答:“我想保護他。”


    通常,這種鬼魂的心願會是“我想告訴她我喜歡她”“我想和他溫存一番”,或者可怕一點的:“我想她下來陪我”。“保護”,倒是真不多見,謝憐怔了怔,道:“可是,你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啊。”


    不知名的鬼魂道:“那又如何。”


    謝憐道:“強留下來,你會不得安息的。”


    不知名的鬼魂卻是滿不在乎,道:“我願永不安息。”


    這一縷孤魂,竟然固執得很。照說,如此偏執的鬼魂,十之八|九危險至極,但不知為何,謝憐並沒有在它身上感受到任何殺氣,因此並不擔心,又道:“如果你心愛之人知道你為了自己沒法安息,恐怕會歉疚煩惱的吧。”


    不知名的鬼魂遲疑了片刻,道:“那我不讓他知道我為什麽不走就好了。”


    謝憐道:“見的多了,總會知道的。”


    不知名的鬼魂道:“那也不讓他發現我在保護他就好了。”


    聽到這裏,謝憐的心也忍不住微微一動,心道,這個人的“愛”,不是說說而已的。


    這些花燈裏都是那老者從荒野的戰場上捕獲的遊離鬼魂,眼前這個,也一定是個年輕的戰士了。他緩緩地道:“這場戰亂讓你離開了你心愛之人……抱歉了。我沒有贏。”


    不知名的鬼魂卻道:“為你戰死是我至高無上的榮耀。”


    謝憐一下子愣住了。


    “為太子戰死乃是生為仙樂士兵至高無上的榮耀”,這句話是仙樂國的某位將軍用來教導士兵的一句口號,以此來激發士兵們的士氣,宣稱就算是死,他們也會死得其所,死後將去往仙境。那當然是謊話。沒想到,這名年輕的戰士已經死去,魂魄流離在人間,卻依然牢牢記著這句話。而且,答得珍重且鄭重。


    忽然之間,謝憐就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他道:“抱歉,忘了吧。”


    不知名的鬼魂躍動的火焰更亮了,道:“不會忘的。太子殿下,我永遠是你最忠誠的信徒。”


    謝憐強忍著哽咽道:“……我已經沒有信徒了。信我不會有什麽好事的,可能還會帶來災禍。你知道嗎?連我的朋友都離開我了。”


    不知名的鬼魂宣誓般地道:“我不會的。”


    謝憐道:“你會的。”


    鬼魂堅持道:“信我,殿下。”


    謝憐道:“我不信。”


    不相信別人,也不相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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