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道:“殿下,我去開道。”


    謝憐卻道:“不用, 我親自來。”


    說完, 他便一躍而下, 仿佛一朵白花被風吹下枝頭,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宮殿之前。


    正當他要推開殿門之時,殿裏飄出來一陣嬰兒的啼哭之聲。


    郎英又沒有妃子,兒子也早就死了,他殿裏哪來的嬰兒?


    謝憐並不在意這個。別說是有個嬰兒,哪怕是裏麵藏了千軍萬馬他也無所畏懼,提起一腳踹開殿門!


    奇怪的是,大殿之內隻有一個人,並沒有第二個人,更沒有什麽嬰兒。一看清來人,那人一抬頭, 道:“你來了?我正在找你。”


    殿內之人,正是郎英。


    他雖然已貴為國主,卻並無華服在身,木然地坐在一張寶座上。謝憐還奇怪了一瞬他怎麽這個反應, 隨即才明了,他此刻帶著麵具穿著喪服, 郎英是把他認成白無相了。


    這座宮殿裏也設有陣法,謝憐邁入之時,明顯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阻攔。但他腳下稍稍用力,便踩在了殿內地麵上, 空氣中傳來踏碎了什麽的聲音。


    殿外的寒冬和夜色湧了進來,灌得謝憐狂風滿袖。他陰惻惻地道:“你找我幹什麽?”


    聽到他的聲音,郎英神色微變,道:“是你?”


    謝憐緩緩向他走近,雪白的靴子一步一步踩在冰冷冷的石地上。他道:“是我。”


    郎英一介莽夫,帶兵滅了仙樂,帝王之氣加身,一般的邪祟近不了他的身。但此時此刻,謝憐帶來的,是成千上萬的戰死亡魂!


    他就不信,數目如此之龐大、怨念如此之強烈的怨靈,還拿郎英沒有辦法嗎?果然,怨靈們在躁動,迫不及待地要掙脫出來寄生到敵人新鮮的血肉之軀上。那躁動之聲任何人都不可能聽不到,但郎英也並未大驚失色,道:“你是來殺我的?”


    謝憐不答,下一刻,他便閃到郎英身前,抓住他的頭發,按到了地裏。


    成功了!


    悲喜麵下,謝憐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果然,果然!他,可以打敗郎英了!


    原先的他被神官的身份束縛,拿這個有帝王之運的人毫無辦法,而拋棄了神官之身的他卻反而終於可以打敗郎英了。謝憐心髒砰砰狂跳,正要進行下一步動作,卻勃然色變:“什麽聲音?”


    咿咿,嗚嗚,他又聽到了那陣細小的嬰兒啼哭,可是,這大殿之內,分明根本沒有嬰兒!


    再一確認,不對。那哭聲是從他手下的郎英嘴裏傳出來的!


    更準確地來說,是郎英的身上。謝憐一把扯開他的衣服,雙眼陡然大睜,霍地起身:“……這是什麽?!”


    郎英慢慢翻身坐起,道:“不要怕。”


    這一句不是對謝憐說的,而是對他身上的東西說的。


    郎英的胸口上,赫然生著兩張臉,每一張都和真人一般大小,凸出個碩大的腫瘤。大的那張麵目秀美,依稀看得出是個女人模樣,小的那張則皺巴巴的,像個嬰兒,而那一陣有一陣無的啼哭之聲,就是從這“嬰兒”的嘴裏發出的。


    人麵疫!


    謝憐愕然道:“你怎麽會有人麵疫?!”


    郎英卻道:“這不是人麵疫。”


    謝憐道:“這哪裏不是人麵疫?這不是人麵疫是什麽?”


    郎英道:“這是我老婆和兒子。不是你說的那種東西。”


    他一邊低聲說話,一邊抬手輕輕撫摸著自己身上的這兩張人臉,真的就是一個丈夫和父親在撫摸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模樣。但那兩張臉不是連眼睛都睜不開,就是隻會張著嘴呀呀哭泣,空有人形,不成人樣。


    須臾,郎英抬頭道:“白無相在哪裏?他說了這樣我老婆就會回來的,但都這麽久了,她怎麽還是不會說話?到底怎麽回事?快叫他來找我!”


    聞言,謝憐明白了,道:“你,讓白無相,把你妻子和兒子的怨靈,養到了你身上?”


    原來如此,一路上皇宮裏那些陣法,根本不是為了防住外來的東西,而是為了防止藏在裏麵的東西逃走!已經成為國主的郎英,卻在用自己的血肉偷偷喂養這兩隻怨靈!


    謝憐還想來找他算賬,誰知根本不需要他動手,郎英已經給自己種上了人麵疫。那兩隻疫麵長在他身上的時間肯定不短了,連細小的手腳都一並長出,累贅地垂了下來,畸形又可怖。而且,它們已經吸幹了宿主的養分,郎英兩排肋骨異常突出,小腹也癟了下去,膚色蠟黃,身形憔悴,看上去仿佛根本沒幾天好活,和原先戰場上那個神勇凶猛的武者根本不是一個人。


    看來,雖然他打了勝仗,成了國主,過的也不怎麽樣。謝憐一點也不覺得痛快,一把抓住郎英,怒道:“開什麽玩笑?!”


    他還沒要仇人的命呢,仇人自己就快死了!這算什麽?這怎麽辦?!


    這一抓,從郎英身上掉下什麽東西,瑩瑩紅光,一彈一彈,滾得遠了。郎英抓住謝憐的手,似乎連做這個動作都覺得困難,喘氣道:“珠子……那顆珠子。”


    謝憐轉頭一看,地上滾動的,居然是那顆他給了郎英的紅珊瑚珠。郎英道:“我一直想跟你說,謝謝你的珠子。”


    聽到這一句,謝憐一愣,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句話,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翻起,又被他強按了下去,道:“你!……”


    郎英低聲道:“你早點給我就好了。可惜……”


    話音未落,謝憐手下抓著的軀體一沉,郎英就這麽睜著眼睛倒下了。


    謝憐還沒反應過來,無名道:“殿下,他死了。”


    “……”


    謝憐道:“死了?”


    低頭看看,郎英的瞳孔已經開始渙散了,他真的死了。


    謝憐喃喃道:“他怎麽就這麽死了?”


    他還什麽都沒對郎英做,他怎麽就死了?


    而且,說起來他還死的挺圓滿挺高興的。他完成了對仙樂的複仇,身上帶著他的至親,準備去黃泉之下相會了。他在世上受夠了煎熬,死去反而是一種解脫,一死了之。反倒是謝憐,現在連報複的對象也沒有了!


    滿腔的憋屈和憤懣,最終化作一種感覺——可恨,可恨!實在是太可恨了!


    郎英倒下不動了,他胸口那兩個人麵卻仿佛知道宿主已經死了,忽然齊齊哭了起來,嗚嗚咿咿,刺耳至極,比手指甲在金器鐵器上擦刮的聲音還令人難以忍受。謝憐已經要氣瘋了,他拔出那把黑劍,正想一劍下去讓它們閉嘴,那黑衣武者卻“錚”的一聲拔了刀。刀光閃過,郎英的屍體霎時被斬成了幾塊,十幾塊、幾百塊……血肉橫飛。謝憐還沒動手就被他搶先一步,冷聲道:“誰讓你這麽幹的?”


    無名道:“不必髒了殿下的手。”


    正在此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少年的聲音喊道:“叔叔!”


    誰?謝憐轉頭,隻見殿門大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站在門口,正望向這邊。他原是滿麵笑容的,一邁進來看到的卻是屍塊滿地,登時呆住。謝憐無動於衷地道:“你是什麽人?”


    那少年道:“我……”目光一轉,又看到地上屍塊,驚道:“叔叔!”


    這時,外麵又有人叫道:“太子殿下!你別亂跑啊,國主說了,不能在宮裏隨便亂跑的!大半夜的您別讓我難做啊……”


    太子殿下?


    郎英的兒子已經死了,這少年喊郎英“叔叔”,定然是郎英另立的太子,永安太子!


    這小太子也反應過來了,驚恐道:“鬼!有鬼!來……”沒喊幾個字,那黑衣武者在他脖頸上一擊,這位永安太子便暈倒在了滿地血泊之中。然而,喊聲已經傳了出去,外麵喧嘩起來:“什麽?你們聽到沒有?”“衛兵!衛兵!”


    謝憐目光移動,那黑衣武者微微俯首,示意交給他解決,閃身出去。一瞬之間,外麵的喧嘩便盡數被掐斷了。邁出殿去,大片侍衛倒地不起,而那黑衣武者站在中間,纖細的長刀滴著血,竟是一刀解決。而遠處又起了新的喧嘩,來了一批新侍衛,喊著“保護國主!”“保護太子殿下!!”


    謝憐漠然轉身,不理。果然,不到片刻,那些人聲又仿佛被一刀收割了一般,盡數湮沒。隨即,那黑衣武者無聲無息地跟了上來。


    謝憐微微側首,道:“皇宮,燒了。”


    無名頷首道:“是。”


    熊熊烈火燃起,兩個漆黑頎長的剪影立在烈火之前,地上的影子不斷扭曲、變形、拉長。


    鬧了這麽大一場,永安皇宮中的宮人們早被盡數驚醒,或救火或逃跑時的叫罵、哭喊飄了滿天,和仙樂皇宮被燒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那黑衣武者道:“殿下,接下來你想做什麽。”


    那白衣人寒聲道:“去郎兒灣。”


    仙樂滅國之前,謝憐去過無數次郎兒灣。每次去,都是為了降雨救人,身心俱疲,步伐沉重。這一次,他是為了完全相反的目的來的,卻是一身輕鬆。


    熬過了旱災,又得到新任國主的大力扶持,郎兒灣早已恢複生機,大街小巷和樂不已,行人都是興高采烈的,和幾年前的慘淡光景天差地別。隻有一個地方慘淡依舊,那就是仙樂太子殿。


    破敗的太子殿沒有人會來,謝憐便把棲息地點選在了這裏。此刻,他正在殿中打坐。


    這些怨靈們本該很快就找到宿主、也就是詛咒對象的,然而因為郎英已經死了,它們現在還在苦苦掙紮,不依不饒地向謝憐哭訴尖叫,被謝憐閉著眼隨手揮開。他蹙著眉道:“等著,不要急,會讓你們都解脫的!”


    這時,一個聲音道:“殿下。”


    謝憐睜開雙眼,隻見那黑衣武者在他麵前,單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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