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已經幾百年都沒有生出過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了。


    梅念卿說白無相就在他麵前,他第一反應就是自己, 可是他忘了, 站在梅念卿麵前的, 除了他自己,還有他身後的君吾!


    隻是。他從來沒有往這個人身上想過,所以此刻猛然驚覺,才陡然間寒毛倒豎。謝憐掙了一下,但那隻手的力量極大,牢牢抓住他,紋絲不動。他情不自禁道:“你……你的臉……”


    君吾的聲音聽起來還不以為意,仿佛才注意到一個不大不小的錯漏,道:“啊,一時疏忽,又讓它們跑出來了。”


    謝憐手腕又是一陣劇痛, 終於握不住劍柄,鬆了開來。


    長劍跌落在地,在大殿裏發出“哐當”一聲清響。然而,已經遲了。


    附近已經有許多神官, 和他一樣,看到了紅鏡中映出的那張恐怖麵容!


    大殿之上, 一片死寂。幾乎所有的神官都驚呆了。包括站得最近、看得極清楚的風信,梅念卿趁機從他手底下掙出,抓起地上的紅鏡,雙手舉起豎在君吾身前, 道:“都快看清楚!!現在站在這裏的這個人,看他的臉!!!”


    幾個武神是首先反應過來的,裴茗拔劍相向,喝道:“你是誰?!”


    站在遠處的神官們還不明所以,紛紛道:“怎麽了?”“裴將軍問誰?”“怎麽拿劍對著帝君?”


    梅念卿死死盯著君吾,一字一句道:“他,就是白無相!”


    慕情愕然道:“怎麽會他就是白無相?白無相冒充帝君?!那真正的帝君在哪兒?”


    謝憐也在想是不是被掉包了,可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掉包的呢?為何他一點兒端倪也沒發現?神武大帝可不是一貫低調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地師,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被冒充了、整個上天庭卻無一人覺察!


    梅念卿正待開口,君吾卻舉起另一手,歎道:“你又讓我失望了。”


    梅念卿臉色大變,仿佛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郎千秋提起重劍,“呼呼”劍風斬去,君吾回頭掃了一眼,郎千秋倒飛出去。


    下一刻,裴茗,郎千秋,風信、慕情、權一真,幾乎整個神武殿裏的武神,盡數圍了上去。


    然而,一炷香後,君吾的一隻手還抓著謝憐的手腕,方才圍上去的所有武神,卻全都倒下了。


    而大殿之上,橫七豎八倒著一地武神,統統失去了戰力,隻有君吾和謝憐是站著的。慕情吐出一口血,衝僵立不語的謝憐怒道:“你動啊!愣著幹什麽?!等死嗎?!”


    他卻不知,謝憐哪裏是不想動,他是根本動不了!


    君吾僅僅是一隻手抓著他,就讓他覺得,哪怕是自己稍稍彎曲一下手指,都會被對方覺察、立即掐斷,更別提要反擊!無論從何處判斷,不要輕舉妄動,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就是三界第一武神!


    最外層的神官們惶惶分散了一圈,半晌終於想起來要逃,麵色蒼白地往神武殿外衝去,可是才衝到門口,那華麗的十二重門扇便猛地自動合上了。徒勞拍門,殿上近百位神官,要麽出不去,要麽站不起,當真是天下大亂。而梅念卿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往前一拉,君吾抓住了他的衣領,微笑道:“你以為,臨時變卦在這麽多人麵前說出來,我就會沒辦法了麽?你以為,他們知道了,聯合起來就能威脅到我了麽?我一隻手就可以讓他們全滅。”


    看來,君吾先帶梅念卿上來,並不單純是為了讓謝憐和花城道別。他在中途交代或是威脅了梅念卿一些事,所以才放心在神武殿上審問他。但誰知最後關頭,梅念卿卻反悔了。他兩手抓住君吾袖子,對謝憐喝道:“太子殿下快走!他瘋了!”


    謝憐道:“國師!”


    下一刻,梅念卿便說不出話了,仿佛被什麽東西勒住了脖子。但他一貫穿著都是掩住脖子的,謝憐根本看不清他喉嚨那裏怎麽了。君吾歎道:“傻瓜,你這是把他們往火坑裏推。原本不管他們的事的,但現在,這裏所有人都別想活著走出這個仙京了。”


    十萬火急,謝憐立即通靈:“三郎!”


    他從來沒主動念過花城的通靈口令,在這萬分危急的關頭,卻是根本顧不上羞赧了,心中一連默念數聲,然而,那邊卻是一片死寂,毫無回音。


    這種通靈完全被阻隔的感覺,和在銅爐山時一模一樣!


    君吾一眼就看穿了他心裏在想什麽,道:“不用試了。我不允許,你便通不了。”


    仙京原本就是以君吾的法力為基的,這裏就是他的地盤,他最大,當然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也就是說,現在,整個上天庭,整座仙京,已經徹底和其他地方隔絕了。千真萬確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忽然,神武殿殿門大開,眾神官精神一振,狂喜欲衝,卻在看清殿門口後一愣。隻見大殿之外,站著一個高挑的黑衣男子,氣勢森森,來者不善,攔住了眾人去路。正是錦衣仙在身的靈文!


    眾神官正不知所措,卻見靈文邁入殿中,對君吾單膝跪下,畢恭畢敬地道:“帝君。”


    君吾道:“起來做事吧。你知道該怎麽處理。”


    靈文頷首,微笑道:“當然明白。”


    慕情勉力扶牆欲站起,見狀驚疑:“靈文不是還潛逃在銅爐山?”


    君吾道:“不錯。不過,我覺得靈文,非常有用,比絕大多數神官都有用,是難得之才。畢竟隻是犯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錯誤,所以,我又把他招了回來。”


    那說實話,比起白衣禍世,靈文做了件錦衣仙,真是“微不足道的小錯誤”了。現在的靈文和錦衣仙,都是這個“君吾”的下屬了。這時,一團白影一閃,又一個東西躥了進來,傍在君吾腳邊,親昵地蹭著他的靴子。風信一看,怒道:“你幹什麽?還不快回來!”


    那東西正是那胎靈。它非但不聽自己父親的話,反而還衝他凶惡地吐著鮮紅的信子。風信剛被君吾打得吐血爬不起來,現在自己兒子卻抱著打傷自己的敵人的大腿不放,簡直搞不清楚誰才是爹,氣得恨不得再吐血一斤。緊接著,又一列麵無表情的武神官湧了進來。


    這些武神官全都是君吾點將上來的,從來隻聽他一個人的命令。靈文得了君吾指派,道:“把各個神官押回各自殿中,好生看管。”


    裴茗就坐在附近,神色複雜,道:“靈文,你可真是沒良心。”


    靈文拍拍他肩,道:“我沒良心這一點,你豈非認識我的第一天就知道?怎麽樣,要不要一起?隨時歡迎。”


    裴茗哈哈幹笑幾聲,沒說話。


    謝憐則再次得到了特殊待遇,由君吾親自把他送往仙樂宮。君吾道:“走吧。”


    謝憐回頭看了一眼梅念卿。到底怎麽回事?你是誰?你想做什麽?這個人是誰?到底是君吾還是白無相?他想做什麽?


    他有太多太多問題想問了,一定要單獨問,細細問,這些問題隻有梅念卿能解答。但君吾一定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


    一邁出神武殿,謝憐微微一怔。仙京大街上,天色陰沉,雲波詭譎,瞬息萬變,與以往的光明燦爛截然不同。隻有神武殿君吾手下的武神官們行動如常,押送著各個神官回到他們各自殿中,看來一片蕭索不安。而原本行色匆匆的小神官們全都東倒西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不用說,定然是君吾動的手腳,從遠處還傳來“當——當——”的鍾鳴。看來,是那鍾聲有問題。


    二人沿著仙京大街,慢慢向仙樂宮行去。路上,謝憐飛速思考脫身之策,但一力降十會,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小聰明計策,在君吾絕對的武力麵前都毫無用處。何況君吾還並不是隻有武力,他還總是能一眼看穿謝憐心裏在想什麽。


    進了仙樂宮,謝憐依舊沒想出什麽法子,心道罷了,想不出法子也沒事,隻要他較長時間不和花城通靈,花城一定會覺察端倪。隻要事情別在那之前無可挽回就好。誰知,關上門後,君吾忽然道:“你在想血雨探花嗎?”


    “……”


    君吾這一句讓他突然一陣心悸,心砰砰狂跳起來。


    謝憐不知如何回答,“是”?那君吾會不會對花城不利?“不是”?君吾未必會相信。


    見他不答,君吾微笑道:“不必擔心,我知道,你一定在想他。你很想和他通靈吧。”


    他和謝憐說話的語氣還是和從前如出一轍,溫和,包容,穩重,可靠,沒有任何改變。但越是這樣,謝憐就越是糊塗且悚然。


    又聽君吾道:“如果很想,那你就和他通個靈,說說話吧。”


    “……”


    他猜到謝憐方才進門時想的東西了。他根本了如指掌!


    君吾微笑不變,道:“仙樂,你知道該怎麽說,讓他不要太擔心就是。你那位血雨探花也一定很高興你去找他通靈的。”


    說著,他把手放在了謝憐肩上。謝憐感到一陣微妙的波動,心知君吾動用了什麽法術,可以探聽到他的通靈內容。就算是不說出來也聽得到。而謝憐自然明白,君吾想聽他說的是什麽。


    頓了頓,他硬著頭皮,念出了花城的通靈口令。


    聽到那口令,君吾仿佛覺得很有趣,還笑了笑。謝憐卻沒心情窘迫或是羞澀了。幾乎是瞬息之間,花城的聲音便在謝憐耳邊響了起來。他歎道:“哥哥,哥哥,過了這麽久,你總算想起三郎我來了。”


    謝憐與君吾目光交接著。他道:“三郎,我才離開了不到一個時辰呀。”


    花城卻道:“在我看來,重點隻有‘離開’,不在‘一個時辰’。便是一瞬,也是離開。”


    君吾可就在他身旁聽著呢!


    眼下情形分明如此凶險,謝憐卻還是生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不好意思。君吾道:“很可惜,他要等的不止一個時辰。繼續。告訴他,在怨靈處置完之前,他是見不到你的。不要拐彎抹角暗示他什麽,我全聽得到。”


    怨靈處置完,那就是七天七夜。頓了頓,謝憐道:“一個時辰你都等不了,萬一這次我要花的時間很長,那該怎麽辦呢。”


    花城道:“君吾給你塞了一大堆任務嗎?”


    謝憐道:“是啊。”


    花城道:“我幫你吧。”


    君吾道:“告訴他做完這次的任務,我會許你三年閑暇。”


    謝憐道:“不用,三郎你幫我守那個陣,已經是幫了大忙了,別的讓我來吧。帝君已經說了,做完這次這一大堆任務,我就可以有三年的閑暇,什麽都不用做了。”


    花城道:“才三年?”


    謝憐道:“三年還不長嗎?已經是個小甜頭了。”


    “好吧。不過——”


    他悠悠地道:“哥哥,這是你的甜頭,那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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